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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文:理发匠

 开心明智 2021-06-13

理发匠

张建文

“毫末技艺,顶上功夫。”

大凡像样的理发店,虽然干的依旧是头发的活计,但上升到“形象设计”“艺术发廊”的高度,店面装潢就富丽堂皇,招牌别有诗意,自然就价钱不菲,做一次头发可上千元,最少的也是十几、二十几元。追求时尚,崇尚美丽,付出点代价,理所当然。

可是,我不太情愿去这类理发店,倒不是吝啬那几个钱,实在是怀念一种远去的记忆和那种曾经的心身愉悦的享受。

近些年,我来到了一所新的学校,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理发店,真令我喜出望外。但见一座高大的房子侧面搭了一个简易的石棉瓦盖的棚子,四面是木板装成的,三向都有玻璃窗,能避风雨,十几平方米的样子,却也亮堂。门口挂一块马粪纸板,上书“理发6元”几个字。此等门店,师傅定然是老头子了。老人六十来岁,个头高而瘦,古铜色的面上趴着很深的皱纹,有点像蚯蚓,因为逢人就笑,蚯蚓就变得可爱了。师傅给人理发时,站着,总是左腿有力地立着,右腿只是脚尖触地,明显短了一些,走动时就一斜一斜的,据说是小儿麻痹症所致。

师傅姓王,很乐观,也很健谈,必定是因职业常与人交谈练出来的。他说,别看我跛,当年我讨的婆娘人称一枝花呢。别人说,一枝花怎么跟了你呢?他说,谁不知道,那年月,大家在地里日晒雨淋,我却有一门好手艺?如今呢,如今我成了老古董,跟不上滚滚向前的时代潮流了。人说,老古董值钱啊。王师傅禁不住噗哧一笑,老古董是值钱,可是懂古董的人有几个?这话确实,来这里理发的几乎都是附近的老人,他选择在全日制寄宿学校旁边理发,是因为常有学生的爷爷、公公来此光顾,生意倒也过得去。可是理发的人再多,他一天决不超过十八个人,理十八个人的头都是要挑灯夜战的,若有第十九个人,他一定提前告之让他明天再来。因为别的店只需十分钟的流程,他非半个小时不可。有人建议他快捷一些,多挣些钱不好吗?他说,让我偷工减料、敷衍了事,我宁肯不做。

可是现在还不能休息,不得不做,一是因为你们这些老伙计还需要我呀,他笑着说,二是我还有个孙子刚读高中,等读完大学,我就收兵回朝了。原来,王师傅家只有爷孙俩相依为命了,他老伴几年前去世了,儿子英年早逝,儿媳改嫁远去,虽政府有照顾,他说也不能全依赖政府,自己能做怎么不做呢?而做起来,又不能把钱看得那么重而丢了自己的本性,只图过得去,恐怕我这辈子是做不到了。

王师傅依然笑着,笑容里多了一些坚毅。坚毅的笑容里,我看出了在紧巴的日子里开出了一朵花。我说,王师傅真是一个喜乐人。他突然呵呵大笑,说,众人都以为我不该是个喜乐人。我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正待解释,但听他说,愁有什么用呢?有天朗气清,也有阴雨绵绵呀。只喜欢晴天,不喜欢雨天,能行吗?天就不下雨了?习惯就好,看开就行。这愁与乐,都是心里的锁,要看自己打开了哪一把,打开的是愁,必定是满天乌云,打开的是乐,阳光就照进来了。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只求无愧于心。这人呐,长着两只眼睛总是往前看的,今天的日子比昨天好,明天的日子会比今天好,为何还要愁而不喜乐呢?

如此凉薄的晚景,在王师傅身上没有留下一丝悲戚的印记,竟是这样的开怀和洒脱。我不得不为之景仰和羡慕。

王师傅每一次理发,都不是那么简单,而像是在打磨一件工艺品,细细地端详,慢慢地修剪,小心地擦拭,慎重地精剪。然后,就是刮胡、修脸、剪鼻毛、刀锋洗眼、采耳、放跑刀。

他那锋利的剃刀游走在面部,如悠悠南风吹过水面,舒服惬意。仰躺闭眼,感受刮刀的路线,神经末梢一波又一波传递着快感,直把客人侍弄得昏昏欲睡,飘飘欲仙,半天不辨东西,不知身在何处。

采耳,一般理发师是不会做的。那是一项细致活,先用剃刀将耳廓和外耳道清理,就将耳扒子徐徐伸进内耳,悠悠转动,耳膜产生共鸣,耳垢纷纷剥落,引起耳神经兴奋,产生舒痒的感觉,再扫耳马尾跟进,直叫人欲神欲仙,云里雾里,享受其中。

放跑刀,别人更不会做了,王师傅却乐于此道。锋利的剃刀,在后颈上不激不厉、不徐不疾,顿刀而下,依着皮肤的弹性,起起跳跳,像信马由缰的马蹄在敲打,每一寸皮肤都在感受瞬时的舒坦。然后,又逆向而上,产生折返的感官意识。如是几次反复,那种亲肤爽心的愉悦快感,荡漾体内,不可名状,不可言传。

王师傅十分怀念过去年月大多给人剃光头的情景,如今偶尔有人要剃光头,他的眼里立刻放出光来,会兴奋地说,以为剃光头简单么?那是有三道工序的。先是顺剃,翘着小指头,把着剃刀,一路剃过去,一气呵成。次是横剃,以“削”为主,走斜刀,力度和角度要把握好,否则会削了头皮,你以为是好玩的么?再是倒剃,对着发根逆向行驶,清理掉牢牢匍匐粘在头皮上的头发。如此技艺考验着刀法,操作起来定要轻灵飘逸。

给人理完发,王师傅不会看人家递过来多少钱,只是紧盯着那人的头有滋有味地端详着,以为那就是自己亲手打造的一件耐人寻味的工艺品。就这样一直沉浸在服务别人和被别人认可的快乐中。

迎来送往,王师傅都会呵呵地笑,融融的笑声在店里店外都像花开样的温馨。闲着的时候,他就操起像他一样苍老的胡琴,琴声却不苍老,丝毫也没有像最后的晚餐那样的悲壮,而是悠扬的春的旋律和热烈的夏的豪情。

王师傅在延续着一个时代的记忆,也活出了自己的宁静、快乐和美好。

我常到这店里来,沐浴那处世的乐观情怀和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的光辉,在笑声和琴音里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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