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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觉叙事”之可能

 稷下问学 2021-06-13
傅修延教授的大作《听觉叙事研究》即将出版,他为该书撰写的后记《我听故我在》别具一格——不仅在形式上(访谈体),更在内容上,即其“听觉叙事”之新创,以及“我听故我在”之题旨。“我听故我在”很好地概括了此论的意义及其哲学背景。

    傅修延教授是我国新时期最早接触西学的学者之一。但是,他并没有被眼花缭乱的“西洋景”所累,而是在浏览西方文学批评及其方法论之后,很快发现并认定了叙事学论域,转向了本土学术资源的深耕细作,可谓“借光西学,照亮自己”,持续三十年之久,而今终有大成。“听觉叙事研究”是他晚近几年的新开拓,也是其叙事研究主题的进一步凝练,相关成果连篇累牍,令人目不暇接。他这种心无旁骛、“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治学精神令人感佩。多年前,我曾不止一次问过他:你的行政工作如此繁忙,学术研究咋一直没丢?他的每次回答都是一样的:“我喜欢”!平静、平淡。

    毫无疑问,“听觉叙事”之“听觉”,并非指作为身体器官的耳朵及其功能(那是生理学含义),而是“声音”“语音”“言说”等概念的转喻;就“叙事”而言,修延教授的“听觉”概念多指语篇中的声音描写及其意义。如果这一理解大差不差的话,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对“声音叙事何以可能”做些探讨,算是在《听觉叙事研究》出版之际敲敲边鼓。附带说明的是:我之所以将“听觉”修改为“声音”,是为了适合符号学语境,这是自己习惯了的思考方式,就像我常用“图像”而少用“视觉”那样;因为在我看来,“听觉”“视觉”等概念更接近心理学,而我习惯了的方法主要是符号学。

    首先,无论狭义“叙事”还是广义抒情、议论等,都属于符号表意,没有符号便无以表意,人类的一切表意活动皆由符号使然;因此,讨论声音叙事之可能,最好还是从符号学的源头——索绪尔开始,特别是他的语言能指理论。

    长期以来,我对索绪尔的“能指”概念并没有清晰的理解,主要是对“音响”和“形象”两要素的关系困惑不解。感谢朱龙杰博士代我查阅《普通语言学教程》原版,汉译“音响形象”的确切含义才使我豁然开朗。原来,“音响形象”的法文原文images acoustiques是一个偏正词组,“音响”修饰“形象”,应当理解为“音响的形象”或“音之象”。这就和索绪尔自己的解释对上号了,他非常明确地强调“能指”是“声音的心理印迹”,即“声音表象”。这也就意味着,“声音”是语言的物性存在,其最基本的功能是“象”的生成,“象”是“音”的产物,即“音之象”。注意:此“音之象”是不可见的“心象”,但却是有意义的,是负载意义的心象,即“意象”,由此导出了与其对应的“所指”——“所指”就是“所指意”(不包括“所指物”,因为索绪尔是将语言作为一个封闭系统展开研究的)。这就是索绪尔能指理论所暗含的“声-象-意”关系,也是我们理解语言符号表意之可能的关键所在。在这一意义上,“能指”是在在指向“所指”(意义)过程中产生了“象”——意之象。总之,与“音响”作为语言的物性存在相对应,作为“心象”的“意之象”(意象)使“语之音”(语音)蕴含着意义(意思)。 

索绪尔《语言学教程》法文版

    事实是,“声音”不止语言之音(语音);广而言之,声音包括自然之音和人为之音两大类。自然之音也可以传达意义,就像我们在密闭的房间听见风声、雨声,尽管不在风中、雨中,也没有体感到、“看到”,但是仍能意识到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刮风还是下雨?或者又刮风、又下雨?能够区别出两种不同的事物。这就是“声音”可以传达意义的功能,确切地说是“声音”唤醒了沉睡的经验——关于“风声”“雨声”的既往经验——世界作为“图像”已经存储在了我们的记忆中。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自然之音与人为之音、特别是与语言之音的性质大不不同:前者只能表征自身,不能表征自身之外的任何事物,包括动物、植物发出的一切声音;人为之音则可以表征自身之外的很多意义:军营里的鼓声、号声,钢琴、小提琴发出的乐声,甚至包括婴儿的哭声、笑声等。语音之音就更加复杂了,肉身或身外、在场或不在场、可见或不可见、物质或精神……总之,语言可以表征人类试图表征的一切,不能表征的部分就不是人的世界,人的世界就是语言(包括“超语言”)可及的世界,此即“我听故我在”。

    在这一意义上,狭义的声音叙事就是语言叙事。但是,傅修延教授的“听觉叙事”并非如此宽泛,而是语言叙事中有关声音的描述(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正是由于有了这些描述,增强了叙事的在场性、可感性、生动性、丰富性;并且,有些声音描述还可能有独立自主的意义,可以表达不可言说或不可明说、不可直说但又不得不说的意义。于是,“听觉叙事”也就有了“元语言”“元叙事”或“叙事还原”的意义;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也就可以为读者聆听沉默的文本之音、白纸黑字所意指的声音,以至于细察、理解现实界有意义的各种声音,提供了有益参照,包括矫正“图像时代”人们的图像沉迷及其听觉钝化,以便召回语言叙事、语言表意的纯粹、深沉和专注。毫无疑问,这是一条回归“语言之家”的路,“听觉叙事研究”就是在这条路上前行。这应当是该论域之可能的充分理由。 

赵佶《听琴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既然讨论听觉叙事,并且是以本土资源为主要对象的听觉(声音)叙事,我们会想到麦克卢汉所谓“中国人是听觉人”的观点。在我看来,这一观点尽管可以作为国人倚重听觉的旁证,但是由于他没有详细表述和严密论证,并不足以成为“中国听觉叙事之可能”的理由。不过,由此却可以引发我们旁涉到另一问题,实际上是与听觉叙事密切相关的问题,那就是汉字为什么没有抛弃图像性而转向拼音化?其中是否蕴藉着汉语民族性问题尚未被发见?这一问题相当复杂,学界也有所有触及,如果我们以赵元任的《施氏食狮史》为例,则可以从汉语作为民族语言本身,即其作为声音的存在说明一些问题。现将这一千古奇文抄录如下:
    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施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施氏视是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是十狮尸。食时,始识是十狮尸,实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全文95个字(不含标题),识读理解没问题。但是,由于每个字的普通话发音都是shi,所以“听”上去便不知所云。如果搁置赵元任写作此文的目的(有歧见),那么,这就是汉字作为汉语代码为什么不能拼音化的理由,盖因国人用声音区割意义的能力较弱。这一判断从汉语的同音字(词)较多、多义字(词)较多中也可以见出,尽管人们已经为汉语语音制定了很多规范(声调等),也难以仅用声音就能十分精准地区割丰富细腻的汉语语义。如是,声音叙事研究也就被赋予了另外的意义——作为民族语言的汉语,在声音叙事、声音表意方面有哪些特点?这些特点可能与汉语语音区割意义的特点相关,从而建构了汉语、汉字,以至于汉语思维和汉语文化的图像性基因。
   一方面,我们是一个对声音特别敏感的民族(如麦克卢汉所言);另一方面,我们用声音区割意义的能力又比较薄弱。这不矛盾吗?看似矛盾,实则辩证统一,因为,对声音的敏感不等于用声音区割意义的能力:前者是一种感受、直觉,属于身体本身;后者则是一种能力,基于身体但又超越身体,属于人的理性把握。这理性把握表现在,“以音表意”是需要学习的,掌握任何民族的语言都是一个学习过程(包括母语),而“语言学习”需要诉诸理性,同时又是技能训练。就此而言,从叙事学的角度考察汉语表达中的“声音”也就十分必要,包括叙事文本中的自然之音、人为之音,既对“以音表意”的叙述进行考察,也考察“以音代意”和“音外之意”,文学中的声音描写及其意义所关联的民族性也就会自然彰显。这应当是声音叙事研究之可能的另一个理由,一个更加充分、更加具有问题意识的理由。
   事实是,声音叙事,或者说“声音表意”研究,不仅适用于文学文本,对于其它艺术研究同样有参考价值。例如音乐艺术,乐音本身就是“声音表意”,声音叙事研究当有直接参考价值,这也是我们的音乐研究所缺乏的东西。还有绘画艺术,水纹、涛声、斜树、卷云等可以表现“风声”,小溪、车水、暴雨、瀑布等可以表现“水声”,以及鸡鸣、犬吠、狼吼、虎啸等动物的声音,画面中人物对谈及其手势、表情、身姿等超语言表意,都可以发现声音与图像之间的各种关系,这样的绘画解读定会增强画意的景深。东南大学博士生邓珏的学位论文《风声意象在宋代文学与图像中的呈现》(2020年,导师沈亚丹教授),就是在这方面先行一步的探路者,说明声音叙事研究对其它研究也会产生积极影响。

李唐:《万壑听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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