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苏东坡”拍了拍“朝云”:佳人相见一千年

 良辰美景奈何天 2021-06-15

宋哲宗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的端午,苏轼给朝云写了两首词。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苏轼【殢人娇】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苏轼【浣溪沙】

这年苏轼59岁,已到惠州七个月,“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贬谪大业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

朝云呢,34岁,一辈子的端午已经过完了95%…

绍圣二年,是小皇帝赵煦脱离高氏听政、亲自掌政的第二年。

所有元祐党人的境遇都不妙得很。

秦观贬在处州。

张耒贬在宣州。

黄庭坚贬在黔州。

晁补之贬在应天府。

和十几年前贬到黄州成天昏睡的苏子瞻比,59岁的东坡居士显然豁达多了。

既然是端午佳节,那就和眼前人,且过且珍惜吧,彩线轻缠,小符斜挂,朱唇箸点,髻鬟生彩,我的朝云,真美,若能许愿,我要许愿相伴一千年。

然而许完愿不过一年多,朝云竟卒,临终前她执着苏轼的手,对他念《金刚经》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人生如梦幻泡影。

但回顾自己梦幻泡影的一生,东坡居士或许会发现,他以前曾给予这“一生辛勤,万里随行”的女子的,何其之少。

在贬谪惠州之前,他几乎没有送过朝云一首诗词。

就拿每一年的端午来说吧,那些年的端午,他的心思,从来都放在别处。

肩舆任所适,遇胜辄留连。

焚香引幽步,酌茗开静筵。

微雨止还作,小窗幽更妍。

盆山不见日,草木自苍然。

忽登最高塔,眼界穷大千。

卞峰照城郭,震泽浮云天。

深沉既可喜,旷荡亦所便。

幽寻未云毕,墟落生晚烟。

归来记所历,耿耿清不眠。

道人亦未寝,孤灯同夜禅。

——苏轼《端午遍游诸寺得禅字》

这是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的端午,苏轼刚到湖州不久的时候写的,同游者还有秦观,秦观也写有《同子瞻端午日游诸寺》。

那一年朝云18岁,只是苏府的侍女,还不是苏轼的妾。也不叫朝云。

苏轼命里的乌台诗案也还没有爆发。

两三个月后,震动朝野的乌台诗案,象狂风暴雨一样,把苏轼的一切剥夺殆尽,并将他远远地抛到了贫穷又偏僻的黄州。

银塘朱槛麹尘波,圆绿卷新荷。兰条荐浴,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

好将沉醉酬佳节,十分酒、一分歌。狱草烟深,讼庭人悄,无吝宴游过。

——苏轼《少年游 端午赠黄守徐君猷》

这是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五月的端午节,已居黄州二年的苏轼写给黄州知州徐君猷的。

这一年苏轼45岁,朝云,20岁,在随着苏轼颠踬的这两年里,她做了苏轼的妾。

黄州固然是苏轼重生之地,是才高气盛的苏子瞻转生成豪迈旷达的东坡先生的所在,但到底,也是他跌落云端之地,是他一生中最暗淡无光的日子——比他还弱的朝云在他身边静默的陪伴,苏轼大概是没有感觉的,他将十分感念、十分谢意都倾在酒中,向好友徐君猷举杯,感谢他在黄州对自己的照顾。

如此又过了三年。

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初春,远在汴京城的神宗亲自下诏,将苏轼调到汝州任团练副使,苏轼带着妻子王闰之、妾朝云、以及与朝云所生的幼子苏遁和其它家人一路赶往汝州,不料途经金陵时,幼子苏遁中暑夭亡。

朝云自然是肝肠寸断。

这一次,也许是看到了朝云的痛不欲生,苏轼没有再往汝州走,他请求留在常州——常州在太湖附近,与朝云自小生长的杭州都属江南,也许可以稍慰朝云的身心。

明 陈洪绶 人物图

以后的几年,神宗崩,哲宗立。太皇太后高氏听政。

高氏不喜欢新政,也不喜欢新党。

于是新政新党尽被驱逐,苏轼这一干旧党又被召回了京城。

但苏轼的人生,依然随着党争倾轧起起伏伏。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苏轼《南歌子 游赏》

这是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的端午,苏轼和友人游览杭州十三楼时写的。

那时候他外任杭州知州,却不是被贬,是他自请外任,身为蜀党领袖、文坛宗主,他的身边,仍然围拥着无数的粉丝和友人。虽不能十分如意,也还算是风流适意吧。

这几年间,一概官场应酬与居家主事,处处以续弦夫人王闰之为主,而朝云,似乎又隐没在了苏轼的影子里。

直到狂风暴雨的日子再次来临。

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她掌控的政权,终于归于17岁的宋哲宗之手。

高太后的去世与宋哲宗的亲政,再一次决定了新党和旧党的起落。

在高太后的时代受到驱逐的新党被宋哲宗陆续召回,而苏轼这些曾被高太后恩宠信任的旧党,一个一个,跌入深渊。

明 陈老莲 人物图

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四月,苏轼贬英州。八月,再贬惠州。

年近耳顺的苏轼深觉自己不会再有咸鱼翻身的机会,故尔,他早已开始遣散姬妾。他也劝朝云散去。

但朝云却不肯散去。无论苏轼如何劝说,她坚执要跟在苏轼身边,哪怕是要去瘴疫严重、蛮荒不堪的惠州。

这时候王闰之已卒,其它姬妾亦已散得七七八八,苏轼身边实在再没有其它知冷知热的女子了。

他应允了朝云,在这年的十月二日,带着朝云和幼子苏过到了惠州。

大概就是从这时候起,从前渺小不可见的朝云,忽然成了苏轼生命里沉甸甸的存在。

他为朝云写诗,写词,写文章。他写给朝云的那些情感深挚的诗文,几乎全部都是到了惠州以后,在惠州的四年里写的。

在《朝云诗并引》里,他第一次说:这四五年里原来的姬妾都离开了我,只有朝云一个,随着我长途跋涉,翻山越岭来了惠州。

……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苏轼《朝云诗并引》

这是绍圣元年十一月,他携朝云到惠州的第一年写的。

第二年的端午,他更对着“好事心肠,著人情态”的朝云,热辣辣地写出了“佳人相见一千年”的山盟海誓。

第三年春天朝云生日,他为朝云写了《王氏生日致语口号》:

万户春风为子寿,坐看沧海起扬尘。

又写了词:

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娇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懒,未语先咽。数日不来,落尽一庭红叶。

今朝置酒强起,问为谁减动,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却病,维摩无疾。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少年花发。

——苏轼《三部乐》

明 陈老莲 人物图

可怜这时候,朝云已是病骨支离,来日无多了。

苏轼后来含糊地说朝云是患了疫疾而亡,也有人说,朝云是因为误食蛇羹(朝云吃素),惊吐成疾,缠绵成病而死。

总之,在苏轼的竭力照顾下,这一年的七月五日,朝云还是永远走了。是年,她35岁。

朝云在苏轼身边,整整陪伴了二十三年。

从她12岁起,苏轼还在杭州当通判的时候,她就在他身边了。

后来苏轼贬谪,起用,又贬谪,又起用,反反复复,起起伏伏,她始终不疾不徐地跟着他,像是一个苏轼从不曾注意、或者已习惯了存在的影子。

只有她一路跟到了惠州,只有她说得出“学士一肚子都是不合时宜”,只有她为他唱“天涯何处无芳草”时会怆然泪下。

但二十三年里的大部分时间,苏轼都可能很少看见她。

待到苏轼眼里有她,想要和她温柔相待时,时日已不多了。

这温柔相待的日子,算足了,说是三年,其实也不过是,从绍圣元年的十月,到绍圣三年的七月,不过二十一个月。

绍圣三年八月三日,苏轼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栖禅寺的松林里,亲笔写下《墓志铭》: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

如汝宿心,唯佛是归。

葬后第三天,苏轼又写下《惠州荐朝云疏》,祷告神灵早日接引朝云的魂魄往生净地:

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侍妾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栖禅之下。故营幽室,以掩微躯。……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世界。湖山安吉,坟墓永坚……

两个月后,苏轼再写了《丙子重九二首》追念被狂风卷去的朝霞(朝云):

三年瘴海上,越峤真我家。登山作重九,蛮菊秋未花。惟有黄茅浪,堆垄生坳窊。蜑酒蘖众毒,酸甜如梨楂。何以侑一樽,怜翁馈蛙蛇。亦复强取醉,欢谣杂悲嗟。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

——苏轼《丙子重九二首》其一

四个月后,不能忘情的苏轼再写了《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苏轼《西江月 梅花》

在朝云逝去的日子里,不胜哀伤的苏轼还写了《悼朝云并引》、《雨中花慢》和《题栖禅院》等许多诗、词、文章。

不但如此,在给朋友写诗词、荐疏和信函的时候,苏轼也总会唠唠叨叨地提起朝云身前身后的事,往往翻来复去都是相似的几句话,仿佛是老人若有所失的喃喃自语——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朝云之去,是他心里不能承受之重,是他日夜追念朝云却又“不自知其情之深也” 。

朝云死后, 苏轼不再娶妻, 也不再纳妾。

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四月十九日,因为一首《纵笔》的自嘲诗,苏轼离开惠州,被贬往更远的海南儋州。

他离开了待过二年零十个月共940个日夜的惠州,带走了他为朝云写的十五首诗文,其中有五首诗、 七首词、 三篇文章。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宋哲宗崩,宋徽宗即位,飘零各地的旧党被再次召回汴京。苏轼也再次被召回汴京。

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五月,苏轼拖着病躯到了真州,作《自题金山画像》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两个月后,他无法再坚持着前行,最终病卒于常州。

这时候距离上一次苏轼从黄州被贬召还,已过了十六七年。

那一年的七月二十八日,他与朝云的幼子苏遁夭亡于途中,他因此在常州停了下来。如今又是七月二十八日,他又一次在常州停了下来。这一次,是永远。

也许一生的聚合离散真有定数吧。

就好象苏轼与朝云在人间的缘份,始于杭州西湖,终于惠州西湖。

但每逢端午,他都会和他的佳人,在词里,相见一千年。


作者:任淡如

本文首发于菊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