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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国瑜 | 略论白族的形成

 滇史 2021-07-05
一、不宜执种族成分来说明民族的形成

白族是在云南洱海区域形成的。洱海区域原来住着不同族系的部落,由于历史发展,形成了一个人们共同体,这一共同体(白族)的形成,约在第九世纪时期。

斯大林的《马克思主义与民族问题),讨论“什么是民族呢”一节里说:“民族,首先就是一个共同体,是个一定的人们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既不是种族的,也不是部落的。现今的意大利民族是由罗马人、日耳曼人、额特鲁思亚人、希腊人等等所组成的。法兰西民族是由高卢人、罗马人、不列颠、日耳曼人等等所组成的。英吉利和德意志等等民族也是如此,它们是由一些不同的种族和部落所组成的这里要特别指出:斯大林所说的是资本主义上升时代形成的民族。白族形成时期的社会基础不是这样;但从不同族系部落的结合,形成一个人们共同体(适宜称部族)的情况是相同的。

任何一个人们共同体达到部落阶段,都不会是单一种族,而是由很多种族整合而成,白族不能例外。第九世纪洱海区域形成一个人们共同体(白族)后,还不断有其他族的人口融合进去。所以讨论白族的形成问题,要排除单一种族孤立发展起来的观念。白族是历史形成的、具有它的特征的稳定的人们共同体,要从历史发展过程来说明,不宜固执种族成分来说明。

根据历史资料,在南诏建国以前,在洱海地区,曾有不同的族系居住着;到南诏末年这地区就只有一个族存在了,若干不同的族融合成一个族,是由一定的历史条件决定的。关于不同族系的部落和历史因素问题,因限于篇幅,不能群引史料,只作简要的叙述。首先说南诏建国以前的部落。


二、住在洱海区的不同族系


(一)昆明族

始见于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大宛传》《卫将军骠骑传》《太史公自序》等篇。从已有的史料看,可以确定昆明在今洱海区,这已经前人讨论(如全祖望《昆明池考》),不必再作解说。昆明族的系属,从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越嶲郡定筰县:“……南中曰昆明,汉嘉曰筰,蜀曰邛,皆夷种也”的记载,这是属于藏缅语族彝语支几个部落。

到唐代,根据《新唐书·南蛮传》载的“昆明蛮……土歊湿,宜杭稻,……随水草牲畜”看,在第七世纪初年,昆明族社会经济,已以农业生产为主而进入阶级社会了。从开元二十六年(公元七三八年)蒙舍诏打败了邓赕、浪穹、施浪三诏的记载看,初唐时期,昆明族部落主要住在现在的洱海以北的邓川、洱源等处。

(二)哀牢夷

东汉设置的永昌郡,境内居住着的族别,据《华阳国志·南中志》及郭义恭《广志》所载,主要为濮人(与楚国百濮无关)即樊绰《云南志》之“朴子蛮”,后来写作“濮蛮”。在西汉时期有一个大酋长的名字叫哀牢,所以也称哀牢夷。他们原以澜沧江以西为主要住居区,在两汉时期还到江东区域,如今之永平县很早时期已为哀牢地。

在唐代,新、旧《唐书·南诏传》和樊绰的《云南志》卷三,都记载着蒙舍诏是哀牢夷之后,是根据南诏王族自己说的,应当是可靠的。又据洱海区传说故事,《记古滇说》和《白国因由》等书所载,蒙舍诏祖先出自哀牢九隆,因避难迁来。细奴罗建立部落时,只有巍山县的一部分,接近它的有蒙嶲诏(在今漾濞),势力都不大。推测这两个部落,也是以哀牢夷为主组织起来,所以酋长是哀牢族。

(三)“白蛮”

据樊绰《云南志》卷4的记载,在弄栋(大姚)、青岭(姚安)、渠敛赵(凤仪)、越析(宾川)都有“白蛮”,云南(祥云、弥渡)也有“白蛮”。这些地区就是《南诏野史》所载的“白子国”区域。《通典》和《新唐书·南蛮传》载,第7世纪初期,在今之祥云、弥渡一带,是当时洱海区社会经济发展最高区域。从《资治通鉴》的记载也看出,这区域所住居的人口,主要是所谓“白蛮”,其中有些阶级人物是汉人。

居住在这些地区的“白蛮”是在何时从何地迁来的呢?李京《云南志略》和曹学佺《蜀中广纪》卷15引《夷裔考》,认为元明时期所称为僰人的白族是汉时“僰道”的僰,这话不尽确.但南诏建国以前住在洱海南部的“白蛮”由“僰道”迁来还是很可能的。据《吕氏春秋·恃君览》所载僰人原住在青衣江入岷地带,属于氐羌系统,后迁到岷江入金沙江处。《华阳国志》载:秦始皇经营僰道,僰人被迫迁居到滇东北地区。从文字记载(如《华阳国志》《水经注》诸书所载)和现存实物(如朱提堂儿狼造的铜器)可以看出他们经济文化都有相当高度的发展。但从第4世纪滇东区域长时期战争以后,所看到的唐代记载,在这区域的情况与以前完全不同,只有旧时的废城邱墓(僰人坟)存在,而没有僰人了。究竟僰人到哪儿去了呢?任何方向都找不到迁去的痕迹,只有住在洱海区的“白蛮”,可以解释。

“白蛮”由“僰道”迁来,虽没有最明确的史料,但一些比较笼统的记录也可以说明这一问题。《元史·地理志》关于駹州、沾益州、仁徳(寻甸)府的记载都说原有“僰剌蛮”居住,后被爨部占据,僰人迁去;这是根据爨部的历史传说而来。这传说其中一条提到在纳垢时逐“僰剌蛮”,纳垢的子孙传说汉时创造夷字,僰人迁去的时代已很早,究竟迁到什么地方没有说明。《华阳国志·南中志》载:从第三世纪滇东区域经过激烈的长时期的战争,造成严重灾难,这区域的“晋民或入交州或入永昌郡”。有许多人逃到滇西去了。这些人中主要的当为僰人和汉人,这与“白子国”和“白蛮”的记载结合起来看,当同是一事,《南诏野史》说白子国大酋长张氏由滇东迁来。

“白蛮”部落中,有若干姓是汉人,但多数人口却是白子族,亦即僰人。《华阳国志·南中志》云南郡说:“有上方、下方夷。”不详其地界和族名,但上下当是北部与南部即洱海以北及以南地区。可推论上方夷为昆明族即乌蛮,下方夷为僰子族即白蛮。在晋时洱海区居民主要是昆明人和僰人了。

(四)其他诸族

樊绰《云南志》所载,洱海以东的越析诏是“么些族”,由金沙江以北(今盐源、盐边等处)迁来建立的部落,迁来的年代不长,根基未固,被蒙舍诏击败后,部落人口又迁回金沙江以北去了。

又樊绰《云南志》载:“河蛮”本西洱河(应指大理县境),今呼为河蛮,故地当六诏皆在,而河蛮自固洱河城邑(在大釐城,今喜洲)。这一部与洱海以北和以南的部落是有区别的。在两个区域都有这一部落的人口,并且与“昆明蛮”和“白蛮”都接近。

如上说,洱海的四周,在初唐时期居住着不同族系的部落,而各部落的社会情况也不一样。其相同之点,是部落分散,彼此之间斗争得非常厉害。因此,部落一直在兼并着。当然这是由于社会经济继续发展,分散的政治组织形式已不能适应基础的变化的结果。由于争夺兼并,便产生了势力较大的部落如“六诏”等。


三、洱海区部落的统一和巩固

除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促使各部落兼并扩大外,使洱海区域形成一个统一的组织,还有外来的因素。

首先是唐朝势力的侵入,那时洱海以南的社会发展较高,又多受外来势力的攻击。隋开皇十七年(公元五九七年)史万岁攻大小勃弄至渠滥川,破共三十余部。唐贞观二十二年(公元六四八年),梁建方攻“西洱河蛮”,杀敌千余人,谕降七十余部。永徽三年(公元六五二年)赵孝祖进军大小勃弄、皆破降之。三次大的战争都发生在洱海以南。

在战争过程,唐军利用部落间的矛盾,联络其他部落来进攻“白蛮”区域。据李京《云南志略》和《记古滇说》载:蒙舍诏细奴罗以贞观二十三年(公元六四九年)、永徽癸丑四年(公元六五三年)取得“白子国”政权。这是由于细奴罗在两次战争中都助唐兵攻击“白子国”,因而占据了“白子国”。史籍所载及《中兴二年画卷》的张乐进求让位于细奴罗,乃是受降。从此蒙舍诏扩张了势力。《南诏野史》说:“永徽四年(公元六五三年)细奴罗遣子罗盛炎入唐朝,诏授细奴罗为巍州刺史,赐予锦袍。”细奴罗又得到了唐朝的保障。后十一年,唐朝建立姚州都督府做据点,在洱海区域发展势力,更扶持细奴罗,于是蒙舍诏在洱海区域成了最大的部落。

又十余年,吐蕃沿金沙江而下侵入洱海区域,在浪穹建立了据点,制洱海以北区域。唐朝和吐蕃彼此为了扩张势力便展开了尖锐的斗争,有胜负。在战争过程中,唐朝与吐蕃都各利用所占据区域部落的势力,部落也依靠外来的势力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样,斗争的形势就复杂化了。洱海区域的动荡局面经过相当长的时期,到开元二十四年(公元七三六年),唐朝帮助蒙舍诏皮罗阁发动战争,攻占吐蕃势力区域。以唐朝的立场来说是打败了吐蕃,以蒙舍诏的立场来说是统一了洱海区域各部落。再一年后,唐朝封皮罗阁为云南王,建立了南诏国。洱海区域出现了自古以来未曾有过的统一政权组织。由于政权的统一,促进了这一区域结成一体的发展。

以后,南诏恃洱海区域集体的力量,日益壮大,与唐冲突。在天宝年间两次打败鲜于仲通和李宓的军队,并乘势向东西南北各部落战争,扩张领土,统治广大地区不同族系的许多部落。发展到这一阶段,南诏既受唐朝和吐蕃的威胁,又要控制设置统治机构的许多外府(如拓东、开南、镇西、宁北等节度),洱海区域日益发挥其强大的力量,其地位越显得重要,洱海区结为一体越来越紧密了。


四、各族系结合为一个共同体

南诏建国前,居住在洱海区域不同族系的人们,由于经济体系的密切而造成统一,由统一而结合为一体,更由于一体来对外而更结合,经过相当长的时期,发展成为一个共同体了。所以,这一个人们共同体是历史形成的。

何时形成的呢?约可从族的名称来推论。当初,居住在洱海区的各族系,没有一个共同的专名,见于记录的有许多称呼,如松外蛮(因地在松外县南)、西洱河蛮(因地在西洱河四周)、姚州蛮(因属姚州都督)、永昌蛮(因曾为永昌郡地)、云南蛮(因在云南郡地,且封皮罗阁为云南王)、南诏蛮(因为南诏基地),都是用地名加上“蛮”字来称居住在洱海区的人们,正由于没有形成为一个族,所以没有共同的专门名称。

出现共同的专门名称在南诏晚期。《新唐书·南诏传》说:“酋龙(即世隆)死,子法(即隆舜)嗣,自号大封人。”(据《资治通鉴》载,在乾符四年,公元八七七年)。《南诏野史》说“隆舜改号曰大封民国”;又载郑仁旻时撰《封民三宝记》。以封人为国号,但“封人”只限于洱海区,如《古滇说集》说:“隆舜卒于东京(善阐府,在今昆明),葬返大封民国。”又载:“舜化即位于东京,轻车回大封民国。”所谓“大封民国”即指洱海区域:称洱海区为“封人”或“封民”,都是以民族名做地名。显然,那时洱海区的人们已形成一个共同体,也出现了一个共同的专门名称了。这一共同体是由原有居民族系和外来族系整合而成,不能认为是一个种族发展而来。

在此要指出:从南诏建国到这时已一四〇年,洱海区域社会是在上升时期,已由奴隶社会进入封建社会,在共同地域之内,发展共同经济到更高阶段,已有共同的语言以及共同的心理素质,也出现了共同的族名,这是经过很长时期历史发展的因素达到这一阶段的。

还要指出:白族的形成,除了昆明、哀牢和“白蛮”以外,当有其他族系的人口参加在里面,其中特别多的是汉人。南诏建国以前,已有汉人在洱海区居住,在南诏发展过程中,由于战争,大量的汉人被南诏俘虏为奴隶,经过一定时期后,便融合在洱海区域的人们共同体里面。汉人在共同体的经济、文化及社会生活等方面起着很大的作用。

见于记录之“封民”或“封人”,疑原作“封民”,因避唐讳而改作封人。又“封”字应读“帮”,重唇声,唐以后始变为轻唇声,钱大昕“古无轻唇声”之说可作定论。又“封”字当读如“僰”或“白”,汉语“封”“僰”有阴阳声之分,而洱海地区语言阴阳声不分(即韵读无声随声,此古羌语,后彝语支各族音读多如此),故汉字阴阳声而混为一者甚多。此可知“封民”即“僰民”同音异写,而“封民”即“白子”也。

洱海地区各族系融合为一族之过程,以僰人为主,融合其他族系,故结合为一个人们共同体,称之为“僰民”或“僰人”或“白子”,字亦作“封民”也。

关于白族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不拟在这里讨论。但因白语中的汉语成分问题,近来多有讨论,我亦愿意略抒己见,提供参考。


五、关于白语系属问题

族语言中,借用汉语特别多,这是历史因素使然。在历史上,汉人融合在白族集团的人口多,而白族不断吸收汉文化,于是白语中的汉语成分就越来越多。以白族支系被称为勒墨的语言来说,汉语成分并不在多数。这是由于他们在明代就迁往澜沧江以西,和汉人接触较少,继续借用汉语的可能也随之减少。我很同意张旭先生的意见:要研究白族语言,必须先研究勒墨语(碧江)和那马语(维西)。因为它们是较古老的白语,只有将古白语加以整理、比较,才能把它的系属弄清楚。可是现在还没有人这样做,因之还不容易提出白语的系属问题。

张海秋和秦凤翔两位先生研究了剑川区域的白语,找出了剑川白语的汉语,“同湘语、赣语、吴语最相近;就声韵言,白语的声母、介母和半鼻音韵线,都和江浙全同”,他们便在关于白语系属的文章里,说:“可以决定白语的主要成分,与湘、赣、江、浙等汉语方言,显然是一个最亲密的亲属语言。据历史资料,在初唐以前和南诏时期迁来多量的汉人,从可考的地名看,最多数来自黄河流域和西川,而明代移来的多量的汉人,则大多来自江南等处。这可以说明剑川城区的白语,在明代以前曾有大量汉语词量渗透进去,这种语言的历史因素非常明了。如果认为这些语言是古白语,是不符合历史实际;若认为今日剑川城区白语和今日湘、赣、吴语是“古东楚、南楚语”永恒不变,则不符合语言的历史实际;若说古楚语在江南和剑川所演变的相同,就难以说明语言发展和它的环境的关系。所以,古白语(或原始白语)的系属,在没有经过研究之前,不应轻易“判定”。因为系属要根据原始语言才能说明,而不能用现代语来说明。语言不可能是孤立的,是与整个历史发展结合的,故要从历史发展来说明语言的发展。

原载《云南白族的起源和形成论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57年。摘录自《方国瑜文集》第四辑,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99—1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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