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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宏:孔子为何被司马迁列入“世家”?

 星河岁月 2021-06-16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理想主义。而当回归常识都变得异常艰难的春秋时代,却有一个人,不顾自己地位的低微,力量的单薄,依然不屈不挠地展示他对理想的坚守和张扬——这个人就是孔子。

他留下了很多故事,教化着身为中国人的你、我、他。那么,《史记·孔子世家》记录了他的哪些事迹,是我们在《论语》里看不到的?

这一卷的最后,我们要来讲讲《史记》三十世家上半部分里最独特的一篇——《孔子世家》,取的角度,是跟《论语》做一点比较。

《论语译注》(简体字本),杨伯峻译注

司马迁写《孔子世家》时所依据的史料,大部分是清楚的,主要有《论语》和《春秋》三传,同时也用到了子书中的《孟子》《荀子》,以及跟现在还能看到的《孔子家语》有关的早期的孔子故事集。

《孔子世家》因为是只写孔子一支的,所以结构上相对而言比较简单明晰。它是由一个主要块面,加一个附录,再加一段结语组成的。主要块面,就是孔子本人的生平事迹;附录,是从孔子的儿子孔鲤起,到司马迁身处的西汉前期为止,孔子后代的简单系谱;最后的结语,就是著名的“太史公曰”。

《孔子世家》的那个主要块面,大致又可以分为四个部分:一头一尾,分别写孔子的生和孔子的死,中间再分成两个部分,前一部分主要写仕,就是孔子做官或者求官的经历;后一部分主要写学,就是孔子从事学术研究和教育工作的主要贡献。

跟大家熟悉的《论语》相比,《孔子世家》里的孔子,不仅个人履历更清楚,而且一生故事多多,充满了戏剧性和紧张感。

明人拟想的孔子像

比如《孔子世家》的开头,写孔子的出生,最劲爆的,是说孔子是他爸叔梁纥和他妈一位姓颜的女子“野合”而生的。“野合而生”的孩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私生子了。这让后来的道学家很是难堪,所以历史上不断有人出来,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解释这个“野合”。比如写《史记索隐》的司马贞,就说因为孔子的爹妈是老夫少妻,不合礼仪,这就叫野合。这说法后来很是被人嘲笑。当然也有不少学者,从文献本身出发,实事求是地讲这个故事。最近的一次,就是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的朱维铮教授,在一次讲座上介绍了《史记》的这一记载。遗憾的是,因为被个别不读书的新闻记者“爆炒”,还引起了争议。

不过同样是在《孔子世家》的第一部分,孔子也有可以傲人的一面,那就是他的身高。据《孔子世家》说,孔子有“九尺六寸”,被当时人称为“长人”。这个九尺六寸,如果按司马迁所在的西汉的度量衡算,汉尺一尺相当于今天的23.1厘米,那孔子就是2.21米的巨人了,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所以很早就有学者指出,这里的“九尺六寸”,应该按孔子生活的周朝的度量衡算,周尺一尺,是今天的19厘米左右。所以孔子的身高,应该是1.9米左右。近年江西南昌汉海昏侯墓出土了一件孔子像衣镜,背面写有文字,与《孔子世家》颇多相似,其中也记录的孔子身高,也是“九尺六寸”。可见孔子是个大高个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孔子像衣镜上关于孔子生平的文字

《孔子世家》里记录孔子仕宦游历的部分篇幅最大。主要记录了孔子早年在鲁国从政,因鲁国当局的漠视,导致他离开而周游列国,到处碰壁,晚年又应邀回归鲁国,却依旧难以实现个人政治抱负,这样一个曲折的过程。

在这一曲折过程中,《孔子世家》里的记录,大多数有据可查。但也有一些内容不见于今本的《论语》,而且争议不断。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孔子当年在鲁国做司寇时,诛杀鲁国大夫少正卯的故事。

说是鲁定公十四年(前496年),孔子五十六岁,迎来他仕途的巅峰,不光当上了大司寇,也就是鲁国的高等法院院长,还兼了代总理的职位。高兴啊,不禁喜形于色。他的一个学生看到了,就跟他说:“老师啊,我听说君子都是面临灾祸无所畏惧,有福降临也不喜形于色的。”意思是老师您是不是开心过头了啊。孔子到底是老师,回答说:“是有你这一说。不过你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吗,叫'要享受那种即使地位显贵、依旧能放低身段的乐趣’。”但接着,他就把扰乱政局的鲁国大夫少正卯给判了死刑。据说他治理国家政务不过三个月,鲁国就展现出一派新气象:卖猪卖羊的都不乱标价了,男人和女人走路也不混在一条道上了,还路不拾遗,各地的客人来都城,都不用专门通关系找领导了,什么事都一个窗口办,办完了马上可以回家。

这个故事里,引起最大争议的,就是孔子“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一句。而从现存史料看,孔子诛杀少正卯,早在先秦儒家经典《荀子》的《宥坐》篇里已经有记载了。那故事,也有一个学生跟老师问答的外包装,只不过学生提问的时候,据说孔子当代总理才七天,却已经把少正卯给干掉了,所以学生的问题也相当尖锐,说:“那个少正卯啊,是鲁国的网红啊。老师您才上位,就杀了他,是不是太冒失了?”《荀子》里的这位孔子,则比《史记》里的更大气,上来就跟学生说:“你坐下,我一五一十告诉你原因。”接着就从五个方面,把少正卯如何坏到极点,都一一罗列了。他这一罗列,麻烦就来了,后代的不少学者,就从《荀子·宥坐》篇里孔子给少正卯开列的罪名,找到了辨伪的证据,说那样以非事实性的行为来定罪,咱们孔夫子是绝对不会做的,所以《孔子世家》里记的孔子诛杀少正卯的故事,一定是假的。

不过,如果我们心平气和地比较一下《史记》的《孔子世家》和《荀子》的《宥坐》篇,会发现两个文本中,只有诛少正卯这一点相同,其他无一相同。而且《孔子世家》里给予少正卯的定性语“乱政者”,《荀子》里也是没有的。因此,像有人说司马迁是把《荀子》里的那位孔子罗列的少正卯五大罪名都删去了,再写进《孔子世家》,恐怕是没有根据的猜测。更可能的情况是,司马迁所根据的,并不只有《荀子》,而是包含了现在已经失传的多种文献。而事实上到西汉前期为止,文献里记载了孔子诛少正卯一事的,也并不只有《荀子》一家。

影印南宋乾道年间刻本《史记》里的《孔子世家》卷端(选自《中华再造善本》)

《孔子世家》里不仅有孔子诛少正卯这样的开杀戒的故事,还有孔子被追杀的故事。那是他周游列国时,在宋国碰上的倒霉事。

当时孔子正在一棵大树下面开课,跟弟子们一起研习礼仪,冷不丁出来个宋国的司马,叫桓魋,一心要杀了孔子,还连根拔起了那棵大树。孔子当然得离开了。但大概是跑得不够快,学生们就对他说:“老师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孔子却很淡定,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意思是上天已经赋予我道德的使命,这桓魋能拿我怎么样!

我们读今本的《论语》,会发现这个孔子被追杀的故事里,孔子说话之前的情节,今本《论语》里是都没有的,只有孔子说的“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见于今本《论语》的《述而》篇。因此,单看《论语》的这一则,其实你是根本看不懂的。所以后来为《论语》做注解的,大都要引用《孔子世家》的这个故事,才能说清楚《论语》里这句“子曰”的真实意思是什么。

那么,司马迁所记的这个相对完整故事,来源于何处呢?

我们知道,今本《论语》是汉朝一位叫张禹的学者整理而成的,张禹的时代要晚于司马迁,所以张禹的这个整理本,司马迁肯定没有见过。但是,司马迁的时代,《论语》至少有三个系统的版本存世,就是出自孔安国的古文《论语》,和分别由齐鲁两地儒家老师传授的《鲁论语》《齐论语》。这些不同系统的本子,除了在《论语》各篇各条的编次方面有所不同,还存在对《论语》解释的不同。但后来因为张禹综合“古论”和“鲁论”的整理本出来并流行,这些不同的编次和解释,都慢慢消失了。而司马迁在写《孔子世家》时,应该是还看得到那三个系统的不同版本的《论语》的,也有机会了解不同的师说,所以其中有可以解释今本《论语》语焉不详的内容,也不足为怪。顺便说一下,近年在江西南昌的海昏侯墓里,也出土了汉简本的《论语》,而且是已经失传很久的《齐论语》。《孔子世家》里记录孔子周游列国的轶事里,还有一个也不见于今本《论语》,而且影响更大,是被人称为“丧家狗”的故事。

说是孔子周游列国,推销他的政治理想,到处碰壁。这回来到郑国,不小心跟学生走散了。这孔老师老实啊,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城墙下的东门口等。郑国人见了,就告诉孔老师的学生子贡,说:“东门那边有个人,看额头像古代先贤尧舜的尧,看脖子像皋陶,看肩膀又像我们郑国名人子产,但是他的腰部以下,比大禹短了三寸。那疲惫的样子,就像是条没有了主人家的狗。”子贡这就赶着去东门找老师了,找到后还把郑国人的话,老老实实地给老师复述了一遍。没想到,孔子并不生气,说:“人的外形,是最不重要的。他们说我像丧家狗,没说错,真没说错啊。”

但这个故事,是《孔子世家》至今仍找不到原始文献出处的一则,加上把孔子的形象,比附于谁也没有见过的上古圣人,很难令人信服,所以清代学者崔述怀疑它是“齐东野语”,也就是个民间传说。不过,跟《史记》时代相近的《韩诗外传》里也记录了类似的故事,那它在汉代当时已为人熟知,是可以肯定的。而尤其重要的是,它不仅反映了孔子在个人遭遇困境时的一种自嘲,而且更有一种明显的象征意义。北京大学李零教授在《丧家狗——我读〈论语〉》一书里就说:“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韩诗外传集释》

《孔子世家》在《史记》的三十世家里,是特别注重个人具体年代的一篇,其中不仅有明确的孔子生卒年,而且依稀可以看出一部孔子年谱的雏形。司马迁之所以能把孔子的事迹记得相对清楚而有条理,一是他曾受学于孔子的后嗣、经学家孔安国;二是由于他亲自去孔子的故里曲阜调查采访过;三是他从心里崇敬孔子——用今天的话说,司马迁是孔子的铁杆粉丝。

在《孔子世家》最后的“太史公曰”部分,司马迁用了罕见的抒情笔调,表达了他对孔子的由衷赞美。他引《诗经》里的名言,并加自己的评语,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这话在今天被去掉了最后一句里的那个“然”字,而成为浑然一体的十六字金句。他第一次给孔子戴上了“至圣”的桂冠,这一称呼,成为汉代以后历代崇奉儒家伦理的统治者最喜欢送给孔夫子的一顶高帽子。

影印南宋乾道年间刻本《史记》里《孔子世家》末的“太史公曰”(选自《中华再造善本》)

不仅如此,事实上在《史记》里,孔子似乎是个无处不在的人物。已经有细心的朋友发现,在我们讲过的世家的前半部分里,就频频可以见到这位老夫子的身影。在那些似乎跟孔子毫不相干的国家和家族的历史叙事中,会忽然冒出一句“孔子生”“孔子卒”之类的话。很多时候,孔子成了《史记》叙事的一个时空坐标。

太史公为什么要给孔子做这样的安排呢?

我想一个重要的缘由,就是司马迁希望借助于这样的特殊形式,给春秋那样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投注一点理性的光彩。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理想主义,而当回归常识都变得异常艰难的时候,在那个时代,却有一个人,不顾自己地位的低微,力量的单薄,依然不屈不挠地展示他对理想的坚守和张扬,而在他的身后,他所宣传的东西,真的有极大的可能,成为一种笼罩性的统治学说。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历史宿命,更让一个相信天道轮回的历史学家着迷呢?

(本文摘自《血缘:〈史记〉的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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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缘:〈史记〉的世家》

陈正宏 著

简体横排

32开  平装

978-7-101-15143-5

42.00元

内容简介

《史记》位列“二十四史”之首,读中国历史,不可不读《史记》。本书以幽默的文风和读者喜闻乐见的方式介绍了《史记》的三十篇“世家”,即先秦和西汉时期重要诸侯大姓的家族史。

姜太公果真是“偶遇”西伯?“三家分晋”有着怎样的前传?越王勾践破吴归的背后,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史记》里记录的孔子事迹,哪些是在《论语》里看不到的?得了天下的刘邦,如何应对四面八方的威胁?“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诉说着他和韩信怎样的工具人生?靠宫里姐妹上位的兄弟,怎样冲破阴影活出自己?汉武帝的兄弟侄儿,为何出了那么多奇葩?这些古代的贵族为何有着如此奇幻的人生?中华民族又走过了怎样的融合之路?本书将带给你启示。

作者简介

陈正宏,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生导师、全国古籍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上海市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版本目录学、比较文献学、美术文献与美术史的教学与研究。著有《史记精读》《东亚汉籍版本学初探》《沈周年谱》《诗画合璧史丛考》《时空:〈史记〉的本纪、表与书》《血缘:〈史记〉的世家》等。

在复旦大学多次为本科生、研究生开设“《史记》精读”课程,深受学生好评;2018年在喜马拉雅FM开设线上课程“《 史记》精讲”,收获二百万收听量,受到众多听众的由衷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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