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品第一奇书 | 我想有个家

翰府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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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有个家

——李瓶儿性情演化分析

读者熟悉，以嫁入西门府为界，李瓶儿前后性情变化是很大的，乃至有读者认为是作者塑造人物上的败笔。咱们依其人生轨迹试着辨析一下。

李瓶儿出身成迷。仅知因满月贺礼中有人送来一对鱼瓶，命之瓶儿。后做了梁中书小妾。这中间到底发生如何变故，致其父母等近亲一概没有交代。暂存疑。但可知家世变故定然对其生命质地发生影响。类似林黛玉因家世遭遇而生生命疏离感，也因此缺乏安全感。这是原生家庭影响。

嫁入梁中书府后，因主母凶悍，婢妾多被打死埋入花园。李瓶儿无奈与养母住在一起以避迫害。想来那时她是没有感受到任何家庭温暖的。后跟了花太监的侄子花子虚，有夫妻之名而无实，花子虚仅是一个幌子。这从李瓶儿自述可知。花太监活着时，花子虚是被赶往别的房子居住的。陪伴李瓶儿的，唯有花太监无处落实的情欲与一套玩具。至此，李瓶儿身心皆处于虚空状态。后来花太监死了，花子虚把一腔郁积已久的幽愤发泄在李瓶儿身上，从此逗留勾栏中，留李瓶儿独守空房。正当妙龄的李瓶儿，其饥渴不难理解。西门庆因此有空子可钻。待西门庆因牵扯进亲家官司致使李瓶儿许嫁的愿望一时落空，忧郁成疾、禁不住蒋竹山忽悠招赘其入门。很快，发现蒋竹山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扫蒋竹山出门而历经波折后，终于入嫁西门府。

这一时期的李瓶儿，随命运遭际流转，但心智成熟，大有王熙凤之风范。

在梁中书府，其他婢妾惨遭厄运时，李瓶儿尚能自保；且于逃难中，带走一百颗西洋大珠与一对儿二两重鸦青宝石。临危而不乱，说明其人乖觉伶俐。嫁给花子虚后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且后来继承了花太监遗产，证明其颇得花太监欢心信任。其后与西门庆勾搭成奸，致花子虚气病卧床时，连药钱都不给，可见其人性中埋伏狠毒一面。而为嫁入西门家，转移财产时不留后路，是其性格中决绝一面。后招赘蒋竹山，依蒋本行开起生药铺，且生意相当不错，显其精明商业头脑。而逐出蒋竹山时，可谓干净利落；尤其使冯妈妈追着蒋竹山泼凉水，令人印象深刻。

此一阶段李瓶儿，可谓智谋双全，庶几不落于王熙凤。我们发现，李瓶儿保有的是一个社会人身份。即她从未从婚姻中获得滋养。不过暂时寄身。她身心里对家的渴望是强烈的，由与蒋竹山对话可知。但蒋竹山到底徒有其表，再说李瓶儿已在西门庆那里经见过的，吃了仙桃再吃毛桃，其味可知。试想如果没有西门庆，也许与蒋竹山尚可将就。但生活不容假设。女人的爱，是带着崇拜的。是人类生存模式刻于基因的结果。远古时期物质匮乏，男性能带回更多鹿皮与野猪肉者自然更受女性青睐。亦是人性底层逻辑。

强力的男性所带来的安全感，是使女性产生爱慕的首要条件。而安全感正是李瓶儿长期以来所寻求托付的。无论梁中书、花子虚抑或蒋竹山，都不能给予。既然男人靠不住，唯有靠自己。这时李瓶儿生命质地显然是理性大于感性。每走一步无不是精确算计的结果。

直到遭遇西门庆。

我们有这样的经验：人陷入爱情，同时很大程度上失去自我，时常双商不在线。唯有爱情过去，才做回自己。

李瓶儿遭遇西门庆，从说出你就是那医奴的药开始，就成了病人。西门庆成了李瓶儿的身心鸦片。当然，有生理得以满足的原因，但根本上出于生命情感中安全感的满足。即她终于找到了家。

从一件事可知她找家的欲求何等强烈。

嫁入西门家之前，某日潘金莲生日，李瓶儿前来祝贺。遇见西门庆诸妻妾在座。而那时亡夫花子虚五七冥日未过。李瓶儿见吴月娘，即刻连叩四个头。按说其时大家身份平等，不必行此大礼。然后是李娇儿和孟玉楼。轮到潘金莲，李瓶儿马上奉上礼物，且准备给潘金莲磕头，潘金莲哪里肯受，二人推让半日，平磕了头。坐了一会，孙雪娥上来，李瓶儿向月娘打听，月娘说这是四姨太，李瓶儿起身要拜，月娘说平拜拜儿就好。

又坐了一会，撤下茶点，上了酒食，五个妇人一起喝酒，李瓶儿杯杯不辞，真是好酒量。

可见李瓶儿嫁入西门家心情之迫切。非但礼数超常规，其豪饮难说不是打算给众人留下好印象。从此，那个若凤辣子的李瓶儿倏忽不见。

如愿以偿的李瓶儿，甫入西门家即遭下马威。挨了西门庆马鞭子又遭冷落，差点上吊身亡。过程中逆来顺受、毫无怨言。通过身心折磨，西门庆尽褪李瓶儿身上贵妇傲气，占得心理优势。

李瓶儿是铁了心要跟西门庆过日子的。

自打入西门家，李瓶儿再未做过恶事、没害过一个人，与人为善，从不争宠亦不与人争吵，对上对下都是好到了极处，出手也是大方，受了委屈，不在西门庆面前搬弄是非，她就想安稳过日子。

这时，李瓶儿蜕变为尤二姐。所有精明所有智谋不见了。代之以温柔和顺与忍气吞声。面对潘金莲的百般刁难迫害，从无反抗亦无辩白。从西门官哥降生以后，更尽显贤妻良母风范，把求欢的西门庆往潘金莲房里推。与此同时，西门庆也是春风得意。喜得贵子又官服加身，认为李瓶儿的到来给他带来好运。每次从衙门回来，必定去李瓶儿房里，夫妻软款温存，对儿子疼爱有加。是整部书中，西门庆难得的温情时刻，暴戾之气骤减，与寻常丈夫和父亲无异。

可惜这样的幸福时光太短暂。很快，随着潘金莲阴谋得逞，李瓶儿丧子之痛外加妇科疾病，健康每况愈下，终于不治。

在其病重其间，西门庆要买棺材冲喜。李瓶儿闻言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

这时还想着给西门庆省钱。

西门庆听罢如刀剜肝胆。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让西门庆痛彻心扉者，唯李瓶儿一人。

为何？

因李瓶儿让他感受到家的味道。

西门庆从小父母双亡，靠祖产一力打拼而至如今家底厚实，其中艰辛可知。然其众妻妾都未给予他家的温情。吴月娘其人严肃刻板，近于红楼中王夫人。且从日常夫妻交往可知，心理上，吴月娘实际承担了西门庆小妈的角色。西门庆动辄跪倒在月娘面前，其摇头咋舌状，犹如稚子撒娇卖萌一般。西门庆每遇大事，都要寻求吴月娘的主意，可见依赖程度。且月娘名字里自带一个“娘”字，作者用意可见。

而李瓶儿卓丢儿，则纯为实惠；名为夫妻实则稳定的买卖关系。后来孟玉楼，是个冷眼旁观者。至于潘金莲，除性事外毫无夫妻情分，后更因满足私欲而致西门庆于死地。其他宋惠莲王六儿等相好的，图谋的是西门庆财物。唯李瓶儿无论才德抑或行事，皆更具妻之形象。

李瓶儿找到了家。家是唯一可褪去一切防卫的地方。从此由社会人变为有情感归属的家中人。家的伦理观念，完全替代了理性思考。应对家务事自然不同于应对社会中事。说到底，其生命底色归于天真。

是其人性尚有上升空间。因其良知并未泯灭。直接证据是时常梦见前夫花子虚向她索命。梦实际是隐喻，是其心魔。说明其内心有深刻忏悔意识。

甚至还数回给西门庆托梦，让他不要去外面寻花问柳，早早回家，保养身体，别被奸人误了性命。这样的嘱咐，纯属贤妻对丈夫口吻。

难怪西门庆痛断肝肠。说出“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这样的话来。

西门庆这话倒是大实话。

回顾往事，惜着家的李瓶儿，何曾从西门庆那里获得家的实在。李瓶儿遭人陷害时他毫无察觉，李瓶儿冀望的安全感因西门庆的疏忽归于虚无，而李瓶儿的妇科病直接源于西门庆的贪欢，是致其惨死的因素之一。

一直渴望家之实在与温存的李瓶儿，希冀终如梦幻泡影。

人如其名，花瓶不过玩器。

那样一个时代，女性沦为玩物是挥之不去的命运之霾。李瓶儿试图以“好人”之面目向诡谲之命运取悦的幻想注定要落空。但倘若她一直做王熙凤似的女子，就能抗拒悲剧的青睐吗？显然，比她强悍者，如潘金莲庞春梅仍在劫难逃。

恶的时代，必催发人性之中恶之花，诸恶交加下，又有几人可得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