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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群芳谱 | 难于人言是本分

 翰府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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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向来不乏这样一种女性:她们安于命运所分派一份定数,生下来,活下去,并不问这生与死的意义。她们从少女到人妇及至做到母亲上,于每个阶段都能恰好寻到属于她们的位置。她们做好饭,供奉了祖先,照应了公婆,关顾了丈夫,再把儿女们安顿好,才想到自身。这样一种平凡而卑微的母性,使她们以为,生儿育女与相夫教子,便为生就的使命,而为一生所遵循的价值,只是无条件的付出。或者说她们从自己的付出、与被他人的需要里约略看到自己的影子——也仍然是背影。

这平凡而卑微,使人首先想到为她们所拥有的特质,便是隐忍与本分。

因而想到《红楼梦》中袭人。想到袭人便想到她待宝玉的情分,这情分里便多有为中国传统女性所具备的特质。

为与秦钟相会,向来不喜读书的宝玉竟巴望着学堂。早早起来,袭人已把书笔文物一概收拾妥帖,坐在床沿上发闷。袭人见宝玉醒来时,“只得”伏侍他梳洗,并一口气讲出一通关于读书的道理来,不由宝玉连连点头称是,说:“你放心”。

说“你放心”,说者或为敷衍。听者却更不放心了。若为母子,娘不在身边,哪有个放心的缘故?

想来此段文字,读红楼者莫逆于心。也是曹公巨笔,一个“发闷”就把整个氛围点染出来。袭人所闷何来,想必无非若为人母者,要送子出门时情状:盼儿早出息成就功名,又是如此不舍;而于一种矛盾中一时想到诸般俱已妥帖,却又怕落下什么东西,还要思量一番。当目睹娇儿憨态,竟一派天真,只好收了万般思绪,“只得”为儿梳洗一番。想来这梳洗便是另一种的抚爱摩挲。纵千般不舍,仍要作出一番笑脸来,再把昨晚一夜未眠所想到的、殷殷嘱咐一遍。说:念书时想着念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怕儿不好好念书,又怕儿只顾念书而忘了想家。家是啥?是娘亲。怕儿忘了想家,分明是怕儿忘了娘亲。

袭人又说: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

想来念书固然重要,但为娘的,念念不忘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那一块肉。至此,作儿子的,能不说放心、能不听一句应一句么?宝玉固然淘气,去学堂也不过虚应罢了,但袭人口声里一份情谊自然分明。终于送到门口,还要交代了衣服与小火炉等事项,就正如任何一位唠叨的母亲。儿业已走远,仍望着那背影哀哀切切,万般言语在胸,再难出口,唯把一腔心事托付于凉风。风啊,你慢些儿……

袭人之于宝玉,哪里是侍婢,俨然就是一个母亲。

而把为母亲的卑微表现得更痛切的,则是宝玉挨打后。

那时,众人皆按他们生命里该当的一种角色,而报之以恰逢时宜的哭声。

王夫人的哭,哭得有章有法。说宝玉固然该打,但老爷你也要保重,况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岂不事大。

作为生母,王夫人疼宝玉那是真往心尖尖上疼。但仍哭得识大体。于痛哭之际的劝说客观公允、公私兼顾。心上是护儿,嘴上护的是老太太。护老太太是真,但更为堵住贾政。堵贾政就哭到贾珠,哭贾珠是说看在老夫老妻份上,不要绝她后路。想来诸般哭皆是痛,而最痛处,仍然在这一句“后路”上。非但牵涉家族兴衰,更情知儿子于己意味着什么。若无宝玉,王夫人的位置会不会为赵姨娘所占据,可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难怪王夫人哭出“苦命的儿”来,牵动李纨心事,也跟着大放悲声。苦命的儿,何不是苦命的自己?母亲护儿,也护自己;孀妇哭夫,也哭自己。便为人母人妇者,难说没点子私心。

这时老太太闻声赶到,边训贾政边不觉滚下泪来。目睹当下情形,一哭就哭到心肝儿肉的地步,不免又想起自己“操了这半世的心”与“不争气的儿”,直哭到贾政也灰了心。

老太太疼宝玉。一来是宝玉招人疼。但招人疼不至于“操了半世的心”。宝玉才多大个人,就“半世”了?老太太操的是这一大家子的心。之所以让老太太操心,是因为她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儿不争气是因为几世家业有可能毁于平庸的儿手里。难怪贾政一听便灰心。

宝钗也哭了,哭的是为亲情友情下的一份疼惜。而黛玉眼睛哭成了桃儿,为黛玉所哭者,哭的是自己一颗心。

至于其它下人婆子,蘸了唾沫星子当眼泪擦罢了,擦的是人情世故。

以上诸人之哭,各有各的痛楚,亦各有各的私心。哭宝玉,也哭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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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袭人呢?

却“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

可不是。那时节,乱纷纷,主子们哭,下人们瞧,人人皆忙碌,色色都热闹,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唯袭人插不下手。

袭人待宝玉,纵有一份为娘的心,却到底不过奴才的身。看似人人在哭,样样都热闹,但哭有哭的学问,闹有闹的秩序。哪儿轮得着她袭人。

等终于回到私房,才咬了牙说声:我的娘哎,怎么下这般狠手……

想来各人各样儿的哭法,却唯袭人才更像一个母亲。唯她不为自己哭,而只为宝玉哭。要说私心,这便是她唯一的私心。

想来也不奇怪,向来有生的不如养的亲这说法。虽袭人之于宝玉谈不上养,却也是捧着护着宝玉长大,于耳鬓厮磨的诸般细节中,更涵养一份厚于他人的情分。

有的人就是这样,为一个人,愿意把一棵树当作整片森林。

而袭人因之于宝玉一份情,早把自己当成贾家一份子了。

想那时袭人故作要离了贾府,宝玉情急之下要向老太太求情。

袭人说:“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杖贵霸道的事。”

而当袭人与晴雯闹了别扭,袭人向晴雯描述她跟宝玉时,冲口而出的是“我们”。

无论“咱们”还是“我们”都是情急之下的真情流露,而这最能表明心迹。可见在袭人心里,早把自己看作贾家一份子。

联系袭人身世。想她年幼家贫而卖身于贾府,而幸于贾家时,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于是便生出一份天然的归属感,想来也是人之常情。又因其天生一份痴处,与内涵一份忠厚,表现于对待主子时,就有一份忠诚。

袭人所谓忠诚,便是隐忍与本分。

之谓隐忍,在于袭人从自身出发有一份主仆间的观照;而所谓本分,便是因这观照下而为自己找到的位置。

隐忍与本分实则一体两面,互为因果又互相矛盾。所以她受得了委屈,也对与她类似出身的人有一份体谅与担待;所以偶尔失口说出“咱们”“我们”时,潜意识里便有她所以为的那个“位置”。

这“位置”正为袭人所一贯珍视,那是她体认自身存在的凭借。但也因此而成为她的局限。

她侍奉贾母时,眼里便唯有贾母,侍奉宝玉时,眼里便唯有宝玉。此可谓对于自我体认下的一份自觉。这自觉,体现在她对本职的遵循,从不因个人性情而辜负尊卑次序。这就不似晴雯。晴雯真率,要常常忘记了自己身份的。晴雯之于袭人的不同处在于,她对规范人的尊卑次序并不怎么上心,而出于对人之真情真性的眷顾,则全不知疼惜自己。因此作为丫鬟的晴雯可谓懒惰,而作为知己的晴雯,可为补雀金裘而不惜奋命。晴雯做事原则,秉持着她自以为的准绳,而非全然的伦理秩序。因此她敢于跟宝玉撕扇子,也敢于自作主张惩戒坠儿。晴雯是天真而含混的,因此至死不甘,她心中没有一个“位置”指引。而相反,袭人一切出发点,在于心底有明晰的“位置”存在。因之,当她在保护春燕免遭她娘责打时,出于一份对于本阶层的同理心。同样,当宝玉要赶走晴雯时,她带领一干丫头下跪求情,乃至后来晴雯要被逐出时,她帮宝玉出主意而保全晴雯。而与此同时,当袭人向王夫人进言,要宝玉跟宝钗黛玉湘云等姊妹、分开居住以免人口舌时,仍然是对于“位置”的忠实与自觉维护,而非为纳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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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位置感就是她的“本分”。

但袭人的“本分”却常常显示统一而又矛盾的局面。就如她准姨娘的位置一样,模糊不清。统一处,在于别人的期待与她自己体认有模棱两可的相似;而矛盾处则在于并无明确的说法,就如宝玉挨打时,她心若慈母而身为侍婢的尴尬。

由此统一而矛盾可知,袭人实际跟晴雯一样有其天真而含混的一面。只是出发点不同而姿态各异。晴雯爆碳的性子更易于被觉察。而之于袭人温和的性情,使人很容易把她身上的矛盾处忽略,因其界面不明处而谓之藏奸。

谓之藏奸,多源于她跟晴雯的对照。

从晴雯一面来说,日常相处,难免口齿龃龉,袭人若成心抓晴雯把柄,晴雯其人性如烈火,口角伶俐,可谓俯首皆是,又何必在晴雯被逐时下跪去求情,而更于抄检大观园时替宝玉为晴雯出主意?

而从袭人一面看,所谓袭人是王夫人眼线的说法更是捕风捉影。若袭人惯为王夫人耳目,为何王夫人却并不识得晴雯?

另一个至为关键的、常作为袭人恨晴雯的佐证,则是宝玉见阶下海棠花枯死半边而慨叹时,袭人说:“她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

但一向为攻讦袭人者所忽略处,是下中文袭人心理描写——

“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可见袭人是为宽慰宝玉才作此说。是为策略而非恨语。

而当晴雯被撵出去,宝玉要袭人关照晴雯时,原来袭人已将晴雯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都打点下了,为免生事,于晚上悄悄叫宋妈拿出去了,把自己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了晴雯……

因之可见,无论袭人之于晴雯,抑或之于向王夫人的进言,皆出于“本分”下的公心使然。

但就如袭人之于宝玉,其公心也,其私心也,一而二,二而一。

若说袭人毫无对姨娘位置的想法,也不客观。要不怎会被宝玉误踹后,把争强的心灰了大半。且当日宝玉强与袭人初试云雨情时,袭人曾表明心迹,自以为已予了宝玉的,也就于半推半就间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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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公私之间,本就难以分明。尤其对于袭人,如前所述,其自身的统一与矛盾处与天真而含混处,并不易察觉。

且人性向来复杂。而曹公笔下袭人作为一个鲜活艺术形象,从来不是单一的脸谱化的塑造方式。分析袭人形象,当脱离对于是非忠奸的两极分化,承认人物本身的多变与复杂。为说明,试举一例——

比如当袭人闻茗烟所言,宝玉挨打因薛蟠而起时,忽略宝钗仍在,而直抒胸臆,置宝钗于尴尬境地。虽是情急之下,却也是其真性情的显露。而当后来宝玉因紫鹃激将法而使宝玉致病时,她竟直闯潇湘馆向紫鹃问罪,无意中冲撞了黛玉。

由此可见,袭人也有不隐忍之时;就正如薛宝钗也会偶尔发脾气。

就作者本身态度而言,若说“贤袭人”的名号尚不可靠,则袭人与黛玉的生辰在同一天,则可谓“花缘”巧合。农历二月十二是花朝日,万花之神的生日。而黛玉葬花与花气袭人的意象,就《红楼梦》本身之于人物对照映衬的写法而言,难说不是作者有意安排。

并且,全书中,使宝玉说要为之剃了头当和尚去的,则唯袭人与黛玉二人。

可见作者一如既往地悲悯,而非取是非黑白二元论创作思想。

袭人之所以多被误解,正在其人物性情性格的复杂与统一而矛盾之处。也因此可见作者妙笔生花的艺术功底。

即,她的忠往往是盲目的。于公于私常纠缠不清。在于她本身见识阅历上的一种混沌状态。人常谓袭为钗副,但那不过是从写作手法上而言,不可全然将二人等同对待。宝钗不是袭人简单的升级版。宝钗的随分从时,是诗书加持与心性空明下的主动选择,而袭人的温柔和顺,则源于其生命底色的一份温厚与为人的本分,自带其朴拙天真。袭人因见识学识家世等等所局限,只能与宝钗互相观照,却不能简单类比。袭人的行为准则与人生价值,建立在被他人的需要上。她生命的完成方式,不经由她个人生命的伸展而实现,必定依附于她所服从的人事安排。

袭人对宝玉,上升不到爱。即便有爱,则更是类似母子或姐弟之下的亲情之爱,而这亲情之爱,除却其天性纯良的部分,还有她对自我“本分”的遵从。

于是,对于开头把袭人与宝玉以母子类比的恰当说法,应当是,袭人所忠于的是她心中那个类似母亲或姐姐的“位置”。

由此可想,倘若某天袭人被迫嫁人,而所嫁非她意属,她会流泪,但流泪也还要在花轿中而秘不示人,她的泪要流得本分而妥帖。大概无需多久,她又可以衷心服侍那个当初要她流泪的人了,且仍然那么温柔和顺。这跟所谓奴性无关,也跟爱情无关。世上就有那样一种人,她的存在要通过别人之于她的存在而体认。

她侍奉贾母时,眼里只有贾母;侍奉宝玉时眼里只有宝玉;想后来侍奉蒋玉菡时也仍然眼里只有蒋玉菡。本质上,她忠心的不是自己不是别人,而正是忠于她的本分而已。这已经很难做价值判断了,因而说她悲剧觉得不像,说不是悲剧又不忍。大概因此才更加动人,才更有又说不清道不明的艺术效果,才让人体验到人生人世那些难以言传的况味。

而正如本文开头所言,类似袭人这样的女性,从古至今不都存在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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