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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乾昌 || 做家务

 翰府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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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要问你一句啊,你多久没认真做过一回家务了?

好吧。

还是说我自己吧。老实说,这问题还真给我难住了。

曾经我可是很爱做家务的呀!

那时新婚,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屋,当置身其间,竟有恍惚之感。想来不久前,一切还只是幻梦罢了。那时我想,于这茫茫浮世,许我容身之所,哪怕只是一爿狗窝般的去处,也足以给我安稳了。现在,居然就有这样一方天地摆在心头。可教我怎么办呢?我问我自己。我说,我要好好侍奉我的房子,从此我可是有家的人了。

我爱我的家,我要做家务。我要亲手一抹布一笤帚的、把家收拾得亮亮堂堂。我的私心告诉我,绝不容家被污浊染指,只许阳光从窗口趴进来,分享我的幸福。

这想法怕给妻知道。她知道岂非要与我抢功劳?

晨起,妻安睡。以我温柔目光把沉酣一夜的家唤醒。目之所及,每一旮旯每一个角落都有感人的默契;默契暗合我心,使我感到处处存着动人的力量。哪一处该用哪一块抹布都是预先招呼好的。被分派已定的抹布们也报我以微笑,在我的关照下忠于他们的职守。

就这样,不知多久,经由我的安抚,被我收拾熨帖,家与我彼此相对,静候一天光阴流转,期待与我共度流年。当被妻唤着时,我心下自许,望着她歆羡的心思竟大过于盼着她的夸奖。而与此同时,却心生对于她的防范。当我以目光指引,要她领受眼前一切时,其实是要告诉她,千万莫如从前,转眼就给糟蹋了!知道这其实很难做到。果然,就在我睽目之下,她差点把一块打扮俊俏的抹布给揉成一团,还好眼睛及时替我出手!妻只好还来一笑。

对家居整洁的要求简直已近苛刻。以至掉落每一粒儿饭渣灰抹都要即刻拈起,滴于任意一处汤汁必定赶紧擦拭。否则心里就存了牵念而不得安宁。有些做法便于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例如刚从沙发起身,就要回头把刚坐过的地方扽展刨平。可转身又坐于原处。这时若恰好与妻目光相触,使我不好意思起来。想想,这又何必!然而反思也不过几秒,很快就为妻的什么马虎唠叨起来了。我想,坏了!有家的我,分明须眉男子一个,竟就这样的琐碎了!

外出上班时,锁门之际,仍要回头巡睃一圈儿。放心了,才稳稳离去。

晚上回家,开门一瞬,所闻见的,仍是熟悉的味道,所看见的,还是早上离开时的样子,疲倦一下就没了。换下的皮鞋自然要第一时间擦亮、摆正,方才大方登堂入室。因了一份自信,觉得干干净净的自己才配得上干干净净的家。

家务固然每天都做,但定期大扫除还是必不可少。或一周,或两周,趁着家里一个人时,施展身手、大干一场。一个人,免了妻的指挥与打扰,也好尽我于这劳动中慢慢享受。

从吊顶到地板,从箱柜到抽屉,不经亲手打理一番,就觉对不起她们;又怕遗忘了哪个,从此对我心怀不满。时间往往需要大半天。时间之所以久,一来因仔细,二来还因爱怀旧的习惯。常常从某个抽屉里翻出一张纸片,或是什么小物件,总要想起当时收纳这纸片或物件的缘由,于是不免神思一番。而这神思,又往往随了记忆远游,要回到我的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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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那时,头脑中第一件事,便是母亲教我做家务。而我呢,为此没少挨母亲的笤帚疙瘩。母亲手里捉住的是一个陈年间使秃了的老笤帚,给我的,则是经她亲手挑选而模样精致的一把。母亲对于做家务的要求,不单在其过程,就连所使唤的工具都不容一丝敷衍。在母亲严厉检视下,我必要把笤帚握出一种优雅,才敢随她目光一笤帚压一笤帚、小心扫去。一边扫,还要心中默念她传给我的心法:笤帚要轻起轻落,与地面挨延缠绵,方不起浮灰;万不可太使力,那会把笤帚压趴下而走样,免不得还要挨母亲一笤帚疙瘩。

就这样,我在母亲眼皮下扫地,常扫出一头汗。还不敢擦,怕擦汗时动作太大,使母亲以为我在抱怨。终于扫完地,以为可以松快一下,不料仍被母亲一把捉去,要我把扫地的要领向她复述一遍。复述的重点是,关于扫地前洒水的手法。按母亲的意思,洒水要用指尖一点儿一点儿捞;且端住脸盆的手,要放到足够低,免得溅起泥花儿污了桌腿。

母亲问:记下没有?!

我低头:记……记下了。

嗯——?!

记下了——!

大声说记下时,我看到一滴水珠向我面前落下,砸向地面成一朵花儿,正符合母亲洒水的要求。于是每次扫地前的洒水,那一捞一捞的惆怅,就正如我洒下一滴一滴的泪瓣儿……

那时,心里简直恨透母亲。那恨是说,她不单让四五岁的我,承受与年纪不匹配的劳动;更在于她过分的严厉,使我觉得自己简直无用,连个地都扫不好,常常扫完地去放笤帚时,还感到脑后她的目光。那目光的追迫,使我梦里还要心跳。

在母亲的严厉训练下,我不单要学会做家务,还要学习做饭。可到底个儿矮,够不着案板,就垫了小板凳在脚下,学着和面揉面、擀面切面。偶尔学得好时,得了母亲一句夸奖,简直高兴得不知怎么办。然而却不敢过分显耀,因为接下来,万一不妨一个闪失,又被责骂一顿,就把之前一点功劳完全抵消了。

母亲这种特别的教养方式,自然与她的出身分不开。母亲的家族是过去的地主,算是大户人家。虽至母亲一代时,家世早已没落,但她自小受到的教养,还是多少塑造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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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母亲不知道,因她的家风家教,给我童年带来多少痛苦。谁能想到,大冬天的早晨,鸡刚叫第二遍,天麻麻亮,就从被窝里给母亲拎出来。拎的可不是胳膊,而是耳朵呀。为免得耳朵从此与脑袋分离的痛苦,只好乖乖起来。按母亲的吩咐,把不同用途的抹布先后叠好,翻里翻面的、一下挨一下分别向柜子或箱子抹去,且丝毫不能乱了规程坏了章法。洒水当然是防着扫地时弹起灰尘,且要边后退便洒;而扫地究竟是否得当,标准是她的鼻子里不能钻进一点土腥味。扫完地,还要等偷偷浮起的一点点灰尘落踏实了,才能往家具上落抹布,而抹布必得叠成四四方方,擦拭时定要由里而外、自上而下。

等一切洒扫停妥,便等着母亲检查。

母亲检查时的样子,全然一副婆婆面对刚过门儿的小媳妇儿的架势。

大概因为母亲自己刚过门儿时,从她的婆婆那里继承了一句话——

“千揉的媳妇儿万揉的面。”

母亲暂时只有儿子,却没有儿媳妇儿,便只好事先向她的儿子们践行这家训了。

可母亲哪里知道我心里的恨?我恨不得不叫她妈,我该叫她一声地主婆儿!

但我哪里敢。我只是心想着,终于等到长大一天,那时翅膀硬了,便可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那么叫她。看看她怎么说!

但母亲不给我报仇的机会。没等她老成地主婆儿时,她就走了。

母亲走后很久很久,当我终于能多少明白一些人间的事时,才体会她那时对我严厉的重要。我才想到,后来从不曾因为家务琐事给人落下口实;更想起儿时,别的孩子脸上挂了串鼻涕,被人奚落为庙里钻出个白胡子老道时,我脸上身上总是干净清爽的。我还想起母亲自己,无论那些年她病得多厉害,仍要穿戴整洁,毫无久病之人常见的邋遢。

当终于知道那份严厉是予我滋养,才意识到经那些训练予我的一些品格,已经作为生命里一部分,牢牢长在我身上……

当我再次神游,当那神游带我把往事向一些光阴诉说一遍,竟发现我已久未认真做过一次家务了。尤其是换了新房以后。

我开始真切感念做家务的好处,想起那份认真给我的幸福。

那幸福是说:当我做家务时,便看见阳光那么认真的来了,浴了窗上一盆花,浴出一片不知何时已生出的新叶,那叶儿竟娇羞得不知所以。接下来,我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旧物件儿,看到这物件儿,同时看到为我所翻出的一段往事,那往事,将使我于夜里造访一个久未谋面的梦……

我迫不及待要去捉那梦了。

我看到,为我所捉住的,是一块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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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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