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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火(一)

 平型关杂志 2021-06-17


欲火(一)

程守业

火,——化铁炉上青红色的火,在暗夜里,时断时续地,忽儿忽儿地朝天窜着。累了一天的纪师傅,正靠住近旁的劈柴垛在打盹儿呢。

四个浇铸工在车间门口低了头地吃加班饭,——每人两包方便面,饭盒里泡好的。这里开水方便,无论是院里的化铁炉,还是车间里的烤芯炉,一壶水坐上去,很快就会开。迟一步,壶盖就顶翻了,——真正的开花儿滚水。谁也不敢赤手去提,必须戴上手套,要么,干脆拿捅炉棍儿往下挑,因为壶梁都是烫的。等一会儿,铁水下来,遍地皆火了:熔渣上,流铁上,铁水包上,烧过的耐火砖上……都可以搁饭盒。那个铝盒子,最适合铸工用了。

吃过饭,有了力气,干到第二天早上扫街的出来,就没问题了。

“纪师傅,吃饭!”

“纪师傅,醒一醒,妈给你送来黄米糕糕儿啦,嘻嘻……”

“……”

“纪师傅,方便面吃完了!”(这一声等于在吼,墙外的人也能听见。)

纪师傅揉了揉眼窝:“工具箱上面还有呢,我得歇好。”

“纪师傅……”

“嘘——”青小一根指头抵住嘴唇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离开炉还有一会儿呢,让他多睡会儿。”

四个浇铸工中,只有青小是他从厂里带回来的徒弟,其余两个都是村里的小青年。纪师傅原先是农机厂的,这个国营厂主产山地犁、脱粒机,还产一些农机齿轮。从五八年成立,到八十年代头几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后来,渐渐地工资就发不出去了,倒闭那天的情景,教人一想起来就心酸。

早就没活儿干的工人们,正在车间里扎堆聊天,听见喇叭喊:“各车间工人请注意,现在到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里挤满了人,进不去的,就在门口听。书记,厂长的脸色都沉沉的,谁也估摸着,没有好消息。

书记讲了一下当前的形势什么的,没人能听得进去,厂长的话却像铁锤一样,句句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今天是咱厂最后的一个工作日了,这个会开过,就要各奔前程了。动力电拉了闸,除了门房以外,车间、库房,所有科室都要贴封条。厂区散放着的钢材,都放到露天料场去,堵死出口,个人的东西,拿出去,明天就不要来了。”

每个人都觉得脚下的地一下就像塌陷了,身子正往一个深渊里坠落,他的话一完,马上就像炸了锅。

“工人靠工厂,工厂靠不住,还有组织!”

“对!对!我们要依靠组织!”

依靠组织,这是一句多么温暖人心的话啊,有组织在,就什么也不用操心,可现在,怎么连组织也不管了!

“静一静,静一静,同志们!都怨我这个书记平时很少给大家宣讲党的方针政策,国家出台《破产法》了,凡办不下去的,都要申请破产,沈阳防爆开关厂是第一家破的……”

“我们有产品么,怎么会破产?”

“大家到野外看一看,那一块地不是拖拉机耕的。骡马都送到杀坊,变成驴肉了,我们的山地犁谁要?”

厂长喝了口水:“纹杆式脱粒机的图纸是前苏联的,那是为了应付大豆,高粱,现在都改种成玉米了,你让农民买回去卖烂铁?齿轮大量积压,早就没订单了。”

下面的吵吵小了些,都在听。

“现在最需要的是覆膜机,耘锄。可遍地孙悟空——私人电焊摊子都能做,谁找我们?”

真是没了法儿了,每个人的心都吊在了嗓子眼儿上。

“同志们呐,就听厂里的安排吧,老工人,我们都给办了退休,协议工回村去,不到退休年龄的,大家就小鸡儿打食——自刨沙去吧……”

“把俺工人推出去,你们领导怎么办?”

“唉——”,厂长又喝了口水:“看你这说的,书记是山东人,他要回去找组织部另安排,我和大伙一样……哎,焊工车间王师傅,那个锅台焊好了没有?”

“好了!”

“同志们呐,我拿汽车磨圈改了个铁锅台,大家猜是干什么的?”

“做饭!”

“那是我准备上街卖包子用的。没了法儿了,国家要转型,困难是暂时的,走吧。”

“组织真的不管了,我一个女人家回去柴不来,水不去,可咋办呀,呜,呜……”

“别哭,别哭,白姐……”厂长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女工。白姐的老公是去年逝世的,去世前,工会主席到医院看过他。他拉着主席的手说:“我恐怕扛不到菠菜上来了,……有两件事,……你们给办一下吧……”

“说吧,王师傅。”

“我若好了,算半辈子时病了一场。若走了,就成了一辈子的人了。……我想吃一盒'冠生园’的点心。……还有,要是一蹬腿挺了,把白姐和孩子就托给厂里了……”

第二天,工会主席就将点心送到了病床前,是厂里派专车下太原买来的。

现在,可怎么办,书记只好安慰大家,说过了这段日子,一切都会好的,大家都是工人老大哥么,应当为国分一下忧了。

“老大哥,哼,六二年就教老大哥分了一下忧了,现在又教分忧。走就走,大不了扛锄头种地当小工,俺村包地的都盖了新房了,妈的,什么'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三级工,四级工,不如市上一担葱。明明是失业,非要叫成下岗,我才把这个世道看透了,我……”

“唉噫——,不敢 不敢,说话不注意,常常坐禁闭!”

“你想反了是不是?嘴上怎没个把门的!”

这几句可不是领导说的,不知谁在教训那个二杆子货。

有人悄悄耳语纪师傅:“你是劳模,八级工,找工业局去……”他摇头,工业局的领导们和他都熟惯,每年的奖状都是他们发给他的,他是工业系统的榜样呀。

厂长见纪师傅身边有人说悄悄话,便说:“纪师傅,你是劳模,带个头,走吧。”

“厂长,我六口人哩,都靠我……”

厂长和书记交换了一下意见:“这样吧,所有的设备都是国家财产。大型的,你拿回去也没用,铸造车间有个小鼓风机,冲天炉后面还有一套小搀炉,折成半年的工资,你拉回去办个小铸造厂,厂里只能这样了。”

只能这样了,纪师傅把设备准备带回去,再买上些旧型砂,办个小厂。青小那小鬼头,见形势不妙,偷了些大小提钩,铲勺,平镘刀,还有一件手风器,一个沙冲,雇了辆四轮车,动手拉鼓风机,搀炉。

散会了,没人想离开厂子,钳工把工作台上的锉刀,鎯头收拾起放进工具箱。车工在擦最后一次车床,钻工、刨工、插工、磨工都在默默地打扫铁屑。热处理车间的高频淬火炉拉了闸,淬火槽里通红的盐溶液在慢慢冷却,一会儿比一会儿暗了下来。锻工刘汉最后望了一眼汽锤才走出车间的,他也许再也听不到汽锤锻作时那种撼人心魄的声音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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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马逢青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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