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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人快来看稀奇:回忆大集体时期世外桃源般的农村生活(易格滋)

 827654838 2021-06-18



"十月十六寒婆婆捡柴",是江汉平原农村的一句乡谚。这一天过后,地上的枯草就落下厚厚的霜,若是接连几场北风把天幕刮得黄黄的,说不定黄昏就有雪籽儿打在黒黑的屋瓦上,嘭嘭嘭的响声,搅和着北风呼呼的尖叫,灌满耳朵。


屋后的杨树、槐树、苦楝树、白杨树,经不住风吹,叶子像雪片,在冷气里飘落,黄黄的树叶在低空盘旋,迟迟不肯落下。光秃秃的树杈上,几只夏天里因为长在树梢,太高,没能摘掉用来煮汤的老丝瓜,和几只圆溜溜的葫芦,孤零零摇晃在树杈上。

婆婆听到风把枯枝吹落到地上,枯枝在空中的断裂声,和落地的咔嚓声。婆婆做盲人三十年,眼珠子早已萎缩,曾经像江汉平原池塘里秋水的双眸,变成两口枯井。一下,两下,又一下。树上总共落下三根枯枝。婆婆看不见,听得很准确,三枝。一枝也不会多。

毛毛放学回来,从肩上取书包时听到婆婆说,屋旁边落下三根树枝。毛毛拾回三根树枝,放到灶房里。灶房在堂屋东边,利用了半截山墙,比堂屋矮半人高,黑黑的。明显是当年造屋时,砖不够,椽、檁条和柱子不够,瓦也不够。屋顶有一席子那么大一块用牛毛毡盖着,为防大风卷走,压上了砖块。

"冬月一个钟,一天只有三个洗头功。"是说白昼短得洗了三次头发,天就黑下来。毛毛背着一只大筐,走过聋子家的楝树,聋子家的楝树只剩下一条手臂粗的主枝,那些稍微能当柴薪的枝梢,被他爸用一把钝斧子年年砍,月月剁,塞进了灶洞。矮子的爸爸是铜匠(锁匠),他爸早去晚归,到城里修锁。手艺人赚的是现钱,手头就活泛,门缝里常常有肉的香味飘出来。

矮子的大伯在生产大队当队长,矮子的妈在一家人吃肉时总是把门关得严严的。矮子的婆婆队长的妈,生病躺在床上喝黄塑料袋装的麦乳精。那个袋子扫到屋后,又被风刮过黑鱼塘,像一只硕大的黄蝴蝶,落在毛毛跟前,毛毛拾起,袋子上印刷着一匹肥得夸张的牛,站在一片绿得刺眼的麦地里,麦子齐着牛的肚皮,那牛一边摇着绳子一般的尾巴,一边嚼食麦苗。毛毛翻开袋子的里层,袋角居然还有结块的麦乳精,形状是等腰三角形(毛毛后来读初中时才知道这个名词),他尖着大拇指和食指,送到鼻子下闻,嗯,好香好香!毛毛伸着舌尖舐了,一直甜到脊骨里。

矮子家不缺烧柴。他们家烧煤炭,蒸饭,烧菜,炒肉,烧水都用煤炭,洗脸都用热水。锅里不断汽,灶里不断火,一年四季热乎乎的。可是他家的枣树长满刺,毛毛在中秋时,趁着矮子家没人,偷偷摸摸爬上枣树,手刚够着一只枣,两枚刺像钢针扎了巴掌心,痛得他头和手乱摆,口里嗷嗷叫,他跌坐在地上,妈呀,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太阳挂在袁家刺林最高的那棵槐树上,红得象灶火。毛毛挎的那只筐,有点大,筐底不时打着他的脚后跟,他放下筐,打算将绳子收得短一点时,一只野兔晕头晕脑地撞倒了竹筐,正好被倒下的筐严严扣住。毛毛被兔子弄懵,心咚峂地跳到嗓子眼。

他记起平平的爸有次收割黄豆时,惊起一只野兔,那兔子像灰色的闪电,箭一样地冲出那片黄豆地,先是平平爸也以野兔的速度追捕,接着得得爸、多多爸、豺狗爸、榔头的老爹、特务的爷爷,接着所有地里干活的人,全部扔掉镰刀、挖锄、铁锹、冲担、筦子、扁担,一齐冲锋,追捕那只翻沟越坎的野兔。

秋阳下的田野扬起尘带,人们从四面八方合围野兔,像谁吹了冲锋号。那只野兔左冲右突却不得突围,终是被逼进一圈被水围着的土丘,这儿的黄豆前几天刚收割,地上只剩半寸长的尖茬儿,野兔无处藏身,最后跳进壕沟的水里。合该这兔子是平平爸砧板上的肉。起始是他终了也是他。那些人跑得口里冒血腥味儿,也没逮着兔子,平平爸身短腿短,落在后面,眼看最没希望逮到野兔,偏偏这时赶到壕沟边,那兔已精疲力尽,在水中翘着脑袋向他游来。

千人追兔,一人吃肉。

平平爸在门前半人高的苦楝树上,用砖头砸一只手指长的锈铁钉,那野兔挂在树腰,垂着长腿,口角滴落的血水像一条丝线,闭眼待宰。平平爸拿出磨刀石,一边霍霍磨刀,一边撮着嘴巴吹口哨,曲调是不久前大队部演的电影《平原游击队》里一段曲儿:松井的队伍来了,来了!⋯⋯嘿!嘿!嘿!


没看到平平爸剖野兔。毛毛的婆婆闻到血腥味,在屋子里大喊:毛毛回来,毛毛回来。但那天擦黑时,毛毛闻到焦焦的肉香味飘过来。好像看到平平爸还有平平和他挂着鼻涕的妹妹,还有他妈,㖂嘣㖂嘣地嚼着野兔的骨头,嘴巴上手上油乎乎黏腻,平平卷起舌头舔着上嘴唇,挂鼻涕的妹妹把指头一只一只放在嘴里吸吮。毛毛咂着嘴巴,咽下口水,翻下身去屋子外小解,再上床时,矮子家的芦花公鸡喔喔喔地叫起来。先是一只,后来那几只都跟着叫,他还是在鸡叫的间隙里,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早晨。

毛毛纳闷着扣在筐子下的灰兔居然没冲撞,他平息了一下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揭开竹筐,那只灰兔比平平爸逮到的至少大一倍,它长得肥肥胖胖的,腰粗腿粗,它的眼睛虽然很亮,但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这时惊悚地望着他。毛毛犹豫了一霎,解下上衣把它像系包袱的裹起来,又把筐子多下的绳子解开,确信捆绑安全后,把兔子放入筐子里。

这回他也撮起嘴巴吹起了口哨,曲子是见海表哥过年时来家里吹的口琴曲:喜洋洋。

袁家刺林原先是个大湾子,住的都是贫下中农。很多年前,一个袁姓大地主被枪决后,家眷扫地出门不知去向,大队干部把房子分给了贫下中农。可是湾子里一直不太平,有人在阴雨绵绵的天气,听到屋子里无缘无故有人哭泣。有人在黄昏时做饭,刚刚把盐罐儿放在灶台上,却发现勺子没有了,找到勺子回到灶台上,盐罐子不见了,灶台上蹲着一只尿罐子,这真是奇怪了!

烧火的女人跑到屋子外,胯子筛糠般地抖,直着嗓子大叫:有鬼啊有鬼啊!惊叫声传到大队部,大队长叼着烟卷,烟灰落在短袖的确良白衬衣上,从吱吱响的办公椅上跃起,趿了力士鞋,一边骂这婆娘大白天发什么臊,一边喊来民兵连长,今晚你把那屋子里面的人统统赶到稻场上挺尸,一个也不要留屋里,老子倒要看看出了什么妖蛾子!

真的出了妖蛾子。那晚贫下中农全部夹了铺盖卷到村子的打谷场睡觉。民兵连长一个人睡在袁家地主的老宅,上半夜很安静,连长从天井望出去,黑乎乎的夜空,偶尔有一颗流星划过,拖着细细的的长尾。他的眼皮打架,不断打呵欠。在似睡似醒之际,听到屋子不知什么地方有响声,他睁开眼,却一片寂静。

他听到空气中传来"哇一一哇"两声,这也许是一种虫子在屋外的水草丛中,或一只什么鸟在夜空飞行,再或者是站在林子里哪根树杈上叫了两下,总之他确信这是虫鸣或鸟鸣,因为湾子里很多人在夜里听到过,而且什么也沒发生。

睡吧,实在困了,正在连长打着呵欠翻身闭眼的当儿,听得屋子里有扫地的嚓嚓声,连长睁大眼睛坐起来,嚓嚓、嚓嚓,扫地声不紧不慢,然后就是拖踏的走路声,象是一个中气不足的老人,再是撮箕撮灰的声音,最后又是脚步声。

连长听得真切,汗毛一根根竖起,坐不住了,却不敢大声喊叫,穿着仅一条裤衩跑到大队长家敲门,大队长一手把着门框一手捏着手电筒,电光逼着连长的眼,连长浑身哆嗦着,队长,有鬼真的有鬼⋯⋯大队长把着门框的那只手扬起来,照着连长扭曲的脸就是一耳光:你王八蛋要是在外面乱讲,老子给你挂牌子戴帽子,告你造谣惑众,破坏大好形势!

但是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大队长也没把连长挂牌子游行示众。袁家刺林的贫下中农死活不回到那片老宅子去,最后来,由大队长当家把那片老宅子扒了,分而化之把社员们分散塞进其他几个湾子里。袁家刺林的树们有娘生无娘养,在这里疯长成一片野林子。

毛毛对这儿有些经验了。每次到这儿都能拾到满满一筐树枝,他看着那么多还躺在地上的树枝说,等等吧,过两天我就会再来的。那些树枝就像乖巧的孩子,原地不动呆到他再来。

毛毛两个冬天都是在这儿拾柴。瞎眼婆婆弓着身子抚摸着半灶屋树枝,夸毛毛勤快。婆婆说,有火了,就不怕下雨下雪啦,就算大雪封门,我们也能熬到明年春上。婆婆把毛毛搂在怀里又推开,两只手从毛毛头发上往下抚摸,在毛毛脸上,婆婆的手打湿,婆婆说,毛毛不哭,你爷爷(父亲)的案子是冤案,我们家不出坏人。你爷爷到北京去把案子洗清了,就会回来。
   
毛毛装满一大筐树枝,一小半露出筐口的用绳子捆扎成十字交叉着,然后蹲下身背起来往回走。走了几步发觉那只肥胖的灰兔忘在那棵大槐树下,返回去抱起那灰兔。灰兔热烘烘的在怀里不时拱动一下。这时东边的月亮窜过人家屋顶,挂在远处的树梢上,月亮像是被人啃了两口,足有面盆大。

婆婆那时坐在门口的杨树椅子上,面对着毛毛走来的方向。婆婆说,你又去袁家刺林了。毛毛喘着粗气进灶房把筐卸了,把灰兔送到婆婆手上,我们这个冬天有兔肉吃啦,还可以留一些过年吃,看不把平平他们馋死。婆婆用手轻轻抚摸那灰兔,嘴里说造孽造孽。毛毛一五一十,从头到尾把捉到兔子的经过述说一遍。婆婆退回到杨树椅子上,说,毛毛,要不得!兔子怀着崽啊,你明天把它放生吧,哪里遇到的就在哪里放生。

毛毛哇地哭起来。

婆婆叹一口气,说,婆婆的话要是不对,我死了后,你把我的坟墓扒开,拿了我的骨头当鼓槌吧。婆婆又叹一口气,摸索着去灶房里点火。毛毛还在那儿抽泣,就闻到锅里冒出肉的香味。

毛毛端着粗瓷碗,呼呼吃了几口,大叫一声,我们家哪里来的肉?婆婆说,去年腊月四伯伯家的唐姆妈给了两块干肉,过年用了一块,还有一块,过年要供菩萨。我只切下小半块,煮着葫芦干。

那一晚还是刮起了大风。毛毛上床时,听到风把头顶的瓦片吹得哗哔挪动,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他梦见灰兔做了妈妈,生下一窝崽,第一次数是九只,第二次数是八只,第三次数只有七只,再往下数,越来越少。毛毛要哭了。伸出手去抓什么,抓到的是那只灰兔的耳朵。毛毛揉揉眼睛坐起来,这时风还没有停,只是小了些。

毛毛又睡着了,这一次,爷爷向他走过来,手里提着两袋子麦乳精。毛毛冲着爷爷扑过去,照着他的腿子又踢又咬,我叫你不管我我叫你不管我!爷爷生气了,甩手而去。毛毛恨恨然又怅怅然地看到他摆着两只手,左一下右一下拍打着裤子,那裤裆空空的像是没有屁股,晃荡着愈走愈远。毛毛睁开眼才知刚才是在做梦。

不知什么时候,风还是把头顶上的瓦片吹开一片,露出一片夜空。还好,没有下雪,也没下雨。那一片小小的天空,像墨蓝色的宝石做成,几颗星星,嵌在宝石上。

补记:公元2014年清明节,毛毛(毛毛这个乳名早已不用,如今被人们遗忘了)的老家建工业园,他回去为祖母迁坟,挖掘机刨开开着蒲公英花的那一个土包,他跳下坑翻检好半天,没有找到祖母哪怕只是指甲盖大的骨头。他想起39年前祖母的话,"拿着她的骨头当鼓槌。"他的祖母已化作了泥土,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哪里有她的骨头呢?他跳出墓坑,无边的风吹过田野,他无言地望着天空,天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END.

 


   

作者简介:
易格滋,1965年3月出生于湖北孝感市。自由职业者。向往白云一样的生活。曾在《海南日报》《西藏日报》《兰州晚报》《楚天周末》《清远日报》《孝感日报》《河北文学》《荷花淀》《青年文摘》《赤壁》《星星文学》《旅游文化》《农村青年》《长江丛刊》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文学评论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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