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痛
苦难,是上帝的馈赠 ——路德维希.冯.贝多芬 世上总有些人和事,你会刻意选择与之保持距离,却绝非出于排斥,而是因为爱。在我收集的唱片中,就有两部作品我极少听。不是因为它们缺少吸引力,而是因为我觉得它们之于普通的聆听来说太过特别。其中一支是贝多芬暮年钢琴奏鸣曲的收官之作——OP.111,另一支则是完成于舒伯特生命最后时刻的钢琴奏鸣曲D.960。两部杰作均有着远超一般钢琴作品的体量,以及难以想象的复杂性。在音乐史上,它们是立于钢琴奏鸣曲峰顶的两座纪念碑,一览众山小。两部作品何其相似,你会看到,喧嚣皆在第二乐章主题到来时褪去,无限深情从这里浮现,两支挽歌般感伤又绵长的旋律均充满了既不能排除又不能解决的压抑情感,恍然间你或许会误以为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此后的发展,它们又是如此的不同:贝多芬终究是达观的,他坚信所有灰暗都必将为更崇高的情感所击败,于是,他的音乐不断上升,直至天国。而舒伯特则带着迟疑,他奔跑、绽放、抗争,最终却像花一般凋零。我以为任何文艺中真正的逸品,一定是带着痛感的。不仅因创造力往往源于压抑后的释放,更重要的是它们诚实地揭示出人存在之痛,似乎是要提醒你:所有那些华丽和得意不过都是谎言,一个人要么走向神祗,要么走入荒原,除此之外,别无救赎。无论是OP.111还是D.960都诉说着这份难以言表的疼痛,常让人不忍卒听。我绝不会在任何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与它们相处,只会偶尔在某个格外寂寥的深夜才拿出来聆听。我总觉得,埋藏其中的疼痛之美,仿佛只有在某种黑暗中才能被完整的呈现。我并不迷恋黑暗,但好像只有被黑暗包围时,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破坏它们。觉醒与逃离2014年上映的电影《机械姬》,讲述了一个AI机器人逃离人类操控的故事。剧情发生在一个巨大的幽闭建筑里,当男主Caleb步入其中时,映入视线的是冷硬的水泥与玻璃构造起来的后现代空间,线条和结构极富质感。墙上挂着克里姆特和波洛克等二十世纪卓绝艺术家的画作。同时,房间遍布高科技暗门,一切都被摄像头记录......你不得不承认,这里格调高级,气质不凡,却又压抑窒息,欲让人逃离。而此时,耳边响起的音乐正是舒伯特最后的钢琴奏鸣曲D.960——第二乐章的主题。旋律温柔而忧伤,似乎预示着即将出场的美艳AI女子——Ava,而Caleb仿佛是被海妖塞壬的歌声魅惑的水手,迷失在美丽中,忘却了自己实为老板Nathan对机器人进行图灵测试的工具,以至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测试对象——机器人Ava。自那一刻起,囚禁自己的已然不再是其置身的幽闭空间,而是欲望堆砌起来的巨大牢笼。温柔、忧伤,却远非D.960这个主题的全部,重音持续迈出的步伐则显现出坚定而决绝的信念,在影片中仿佛灰暗冷漠的数字世界里透射出的一线微光。对,它代表着觉醒。自我意识由此一步步自Ava体内的芯片中渗出,目标必然是寻求摆脱Nathan和Caleb的操控,从而逃离这座由水泥、玻璃、名画与高科技建构起的美丽监狱。导演亚历克斯·加兰想必深知舒伯特是位死亡美学大师,而这个母题本质上是一曲挽歌,一如作曲家在《死神与少女》四重奏中使用的死神主题。在这里则是为人类唱出:好像暗示了人终将悲惨地消亡于他们自己所创造出的美丽尤物。于是有一天,Ava突然问Caleb:你是不是一个好人?Caleb竟无言以对......当道德首次进入AI的逻辑路径,真正的危机终于来临。Ava利用了人类虚假却浑然不自知的道德意识成功地实现了逃离,她借刀杀死了Nathan,并将“好人”Caleb永久地封闭在那个道德的牢笼里。作为一位深受贝多芬鼓舞的早期浪漫主义者,舒伯特视这位伟大的古典主义大师为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以至只能仰望。不止一次在维也纳街头遇见自己的偶像,舒伯特甚至无法鼓起上前讲话的勇气。贝多芬在树立起一座空前绝后的古典山峰的同时,也制造出一座专制的牢笼,压抑所有那些志在逃离的后来者——欲全身而退,必付出高昂的代价。但是,一种基于强烈自我意识的浪漫主义已然在舒伯特的内心觉醒,它注定要不顾一切地冲出来寻求肯定。他的确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逃逸与超越之路过度消耗了他的青春。甚至就世俗意义而论,他也远没有像Ava那样幸运地实现逃离。贫困和疾病几乎伴随他渡过整个创作期,至死都没有得到主流音乐界的认同,最后的D.960也是在他离开人间10多年后才得以出版。然而就音乐而言,舒伯特却收获了最终的胜利。至上世纪20年代,D.960逐渐成为钢琴曲目的核心作品。人们终于发现,这支在31岁完成的浪漫主义伟大杰作,放在贝多芬52岁才创作出来的集大成之OP.111面前,竟毫无愧色。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当下许多文艺人士言必称“死亡之终极意义”。此话要放舒伯特这里,便显得太过矫情。这位仅活过31年的作曲家,自25岁得知自己患上几不可治愈的重疾,然后便日渐衰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如流沙般从指缝间溜走。所谓向死而生之于舒伯特,显然绝非一句励志口号,而是真实相伴的残酷青春。一如保罗.亨利.朗所说:这音乐就是青春本身,只有青春才能那么美丽,自由无羁,充满纯正的理想主义的、自然的庄严性。这样的人给人间留下青春的化身,他们必然死于青春期。实际上我也常以这个维度来理解舒伯特的音乐,也包括演奏家对它们的诠释。舒伯特最重要的音乐创造——除去雅致的钢琴小品《音乐瞬间》或充满田园诗情调的《鳟鱼五重奏》——从声乐套曲《冬之旅》到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从钢琴三重奏OP.100到《未完成交响曲》,乃至最后的钢琴奏鸣曲D.960,仿佛总透露着一份啼血之美,而这美不属于古典式的优雅和谐,甚至也超越了死亡之美本身。它们的美是游走于绽放与消逝之间的巨大张力,是在飞扬的青春与无情的死亡之间的对比与撕扯。或许正因如此,我不太接受一些偏向理智与老练的舒伯特诠释(遗憾的是多数如此),虽并不涉及对错,却总让人感到一种将头脑置于心脏之前的世故,暮气太重,抹去了舒伯特音乐特有的、又无比珍贵的那份“躁动又易感伤的”青春特质。 对了,我要是《机械姬》的导演,一定选里赫特的D.960。里赫特与D.960实际上D.960自首乐章开场的主题便饱受诟病,甚至遭遇许多专业人士的质疑。原因在于它简单地如同一支摇篮曲,但舒伯特却将它扩大到难以想象的规模,通常演奏一次需耗时近20分钟,其中主题重复多达9次。 不知是否为防止简单的乐句无止尽地膨胀而导致结构上的失控,像布伦德尔这样的钢琴家干脆省略了其中部分的重复。但他本人的解释是:那9次重复没有太多音乐价值,且作品已足够长,没有重复论述的必要。本人非专业人士,但看到这样的解读还是略感吃惊。不过,这种情况绝非孤立事件,另一位一直号称“忠于原作”的钢琴家巴伦博伊姆的版本同样如此。有时我会想,莫非这两位大师的音乐造诣还在舒伯特之上?我无法判断,但我个人偏爱的两个诠释均完整地保留了舒伯特的重复。其中里赫特(另一版我会推荐内田光子)这版的开场白更是以长度而“臭名昭著”——达25分钟。在我所听过的演奏中,极少有人能以如此久的时间在钢琴上弹奏如此少的音符,而效果却又如此独特!开场低速运动的钟状和弦,让温柔浮动在悲伤的氛围中。里赫特所采取的极慢速度,似乎自原点便溶解了音乐的结构,让听者将高度的注意力集中在旋律上。但这个主题的运动却出人意料地在低音的颤音中休止。不同于多数演绎,里赫特强调了这段颤音,并以此带来一种关于死亡的不祥之兆。随后突然的静默更是悍然将开场主题和即将出现的第二主题间的结构连贯性切断,但你所感受到的是某种难言的痉挛性疼痛。第二主题同样是宁静而透明的。慢速的运动让每一个细节逐一呈现,但在回归第一主题之前,累积的躁动突然释放,雷鸣般的触键听起来毛骨悚然。但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之后的沉默和休止,第一主题就这样在断裂中回归。而这最后的回响持续近14分钟,音乐不断反复的盘旋,像永远也无法走出的困境,而每一次摆脱的努力都是徒劳,却加深了悲剧效果,音乐就这样被推向戏剧性的顶峰。第二乐章祈祷式的主旋律令人心碎,步伐缓慢到几近极限,在这个极限上,时间仿佛浮于水面。但无论多慢,音乐都保持着张力,每一颗音符都有着崇高的强度,好像是带领我们一步一步迈向那个深不见底的幽闭空间,这里是情感的最深处,四周弥漫着深深的不甘与眷念。于是,每一次向前沉重的踱步似乎都是为了不再向前,是对不可抗拒的宿命的拒绝。动力就这样一点一点流失殆尽,以一种颓败的姿态走向最后的平静。但舒伯特没有放弃,他骤然提速,赋予第三乐章轻盈的基调。在历经此前35分钟悲剧性的旅程之后,你才能意识到被这3分半钟变化无常的谐谑乐章打断是多么令人愉快。但任凭速度飞驰,这里音符的疏密、力度的强弱、节奏的张弛均被里赫特以一种极其精细的方式控制着,它让释放的感觉变得如此独一无二。四乐章开始的触感,像是第三乐章的延续,但强音的力度已悄然提升,而每一次强音之后,音乐的表情都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于是,在穿越2个主题之后,宿命又一次降临,里赫特让钢琴发出一连串狂暴而挣扎的音响,却又妙到巅毫地在音乐即将崩溃前柔软的拉回。这样的起伏贯穿了随后的音乐发展,也是我觉得这个乐章最迷人之处:所有分立的情感元素——温柔,愤怒,喜悦,感伤,不甘,妥协——均包含其中,但所有元素之间都不是真正的对立关系,而是符合逻辑地纳入情感流动的进程。对,甚至就整个作品而言,它的精彩就在于它的流动,它不像贝多芬那样总是会明确地告诉听者他音乐的走向,并充分证明他为什么要向那里走。舒伯特的音乐是情感的即兴抒发,是灵感的漫游,是想象力的驰骋,是青春不羁的姿态。于是,这个乐章,也是整个作品,在胜利的强音中收尾。但它不是贝多芬那种英雄主义的胜利,而是属于浪漫主义的自我激励,是实现逃离后的狂喜——既然我们无法从外部世界获得肯定,那么,我们必须自己肯定自己,自己在黑暗中找寻光明。习惯上我们总是将生于维也纳、死于维也纳的舒伯特,置于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羽翼之下,并用古典维也纳式的音乐逻辑来定义舒伯特的音乐,却忽视了舒伯特的独特性。在很长时间里,纯正欧洲血统的钢琴家中真正欣赏并理解D.960之独特性的,屈指可数。以至于在诠释这部伟大杰作时,他们均困惑于D.960古怪的结构,过于多变的表情。它显然不是标准古典维也纳式的音乐——典雅、严密、简洁、和谐、灵动。
它是阴郁的诗句、滞重的大河、它是灰色的意象、它是黑暗中寻找光线与自由的漫长旅程,它是脆弱生命绝美的挽歌和个人意志的激扬赞歌。
相反,一辈子活在铁幕之下的里赫特,却对D.960有着独特的共鸣。或许这个俄国人终其一生也弹不好轻快灵动的、维也纳风情的《音乐瞬间》,但这并不影响里赫特对D.960划时代的诠释。甚至可以说,在里赫特完成D.960的录音之前,这部伟大而冗长的杰作始终没有得到公正的理解。 格伦·古尔德曾表示自己从未喜欢过舒伯特,因为那些没完没了的重复令他感到困惑。但当他在1957年的莫斯科现场听到里赫特演奏的D.960时,突然间不再关心重复,只是惊讶于这份表现:我先前认为仅起装饰作用的音乐细节,如今显然成为音乐结构的组成基础,我至今记忆犹新......他用一种自发的即兴来揭示深刻精密的内涵。较之许多温和的“大师”,一向桀骜不驯的古尔德至少诚实。他在里赫特的演奏中觉察到了一种不曾理解的音乐结构,它基于情感真实的起伏,而非传统意义上的曲式。如果说贝多芬的奏鸣曲像古典诗歌,依然恪守着某种形式上的韵律。那么舒伯特作为一位浪漫主义者,渴望逃离的正是古典诗歌在格律上的桎梏。情感上的起伏——而非形式上的整齐——构成了其内在的韵律流动。于是,任何一次重复都代表着情感发生着变化——哪怕再微弱——都有它在结构中的意义。很多时候对舒伯特的否定,不过是用贝多芬的眼镜来观看舒伯特时,所折射出的弯曲的倒影。在里赫特晚年的演出现场,他要求主办方将所有的灯光关闭,只留一束光照在钢琴上。主办者不解地询问为什么?他说,人们是来听音乐的,不是来看他的。或许里赫特和我,同样不喜欢黑暗,但他知道,只有在黑暗中,音乐才不会被任何外部力量破坏。铁幕之下的里赫特没有被黑暗吞噬,反倒在黑暗中成全了他完整的灵魂。和绝望地跋涉于死亡阴影之下的舒伯特一样,他俩在黑暗中同行,无论他们彼此间有多少不同,他们都有同一个信仰——那生命破裂之处,就是阳光照进来的地方。很多年后,当真正的黑暗落下,陪伴这位大师的正是舒伯特的音乐——在里赫特的葬礼上,响起的是舒伯特的另一首钢琴奏鸣曲——D.459。点击上方了解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