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越王井,抚摸着千百万人抚摸过的石井栏,似乎摸到了那根从远古跳跃传递而来的隐隐脉动。圆形的井口,盖着铁栅栏,悚悚地探身向前,看到的是长满青苔的井壁。再小心翼翼地移前一步,一股阴森森的凉气直扑面颊。定定神俯下身,才见到滢滢的泉水,倒映着自己,也倒映出天宇的空旷和高远。
这口井位于佗城赵佗古居的遗址旁边,开凿的历史要比广州那口被誉作“乃玉石之津液”的九眼井早十余年。两千多年了,井内的一砖一石都似乎有了灵气、有了永恒的生命。倒是一拨拨驻足围观的游人过客,在它看来,是如此匆忙,如此转瞬即逝。
幽幽的古井会诱发人们的绵绵幽思和遐想。
在那远古的秦朝,这里应该是一片荒凉的河滩,抑或是一个简陋的土著部落。古佗城沿江靠湖,东江与雷河在此交汇后冲积出一大盆地。当赵佗率领着他的中原大军饮马东江之时,他是从岸边的山上还是从江上的竹排发现了这块可屯兵建城的军事要塞?若是从江上发现,又是顺江而下还是溯江而上?这都还是个谜。
毕竟是太遥远了,一切猜测都可以成立也可以否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远古的东江是岭南大地的重要交通要道。守住这里,就赢得了东江流域的大片土地,扼住了粤东北通往赣、闽大地的咽喉。秦军历尽艰辛的千里南下并非仅仅为了攻城略地,他们要永久地驻守南越、开发南越。从这一选址上便可窥知,赵佗不但是一个横刀跃马敢冲敢杀的军事指挥家,更是一个运筹帷幄深谋远虑的政治家。
据《淮南子·人间训》记载,秦始皇一待六国统一,连驳接燕、赵的万里长城都还没开始动工修建,便先开始谋划岭南了。他选派屠睢为统帅,赵佗为副帅,五十万秦军浩浩荡荡,一路南下。在这几年里,秦军打得异常艰苦惨烈,直到越人的统领译宇宋战死,越人一时无主帅,秦军才得以缓了口气。但这一暂时的胜利并没有让越人屈服。他们利用岭南的山高林密的地形优势与秦军打起了游击。这些近乎原始人类的土著边民,身上本来就流淌着一种强悍的嗜血基因,译宇宋的死更激起了他们复仇的冲动。于是“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军,大破亡,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秦乃发适戍以备之”一幕多么惨烈的战争记载。
史书的这段文字没有提到赵佗,因为赵佗在这次激烈的战斗中并没被杀死。而秦军主帅屠睢却被杀死了,且兵卒“伏尸流血数十万”之多,这无疑是秦军入越以来最惨重的一次失败。秦始皇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他倚仗着广阔的中原后方兵源充足、粮草有备,“乃发适戍以备之”,继续组织军事力量南下征讨。
在这次调兵遣将中,秦始皇也许考虑到年轻的越佗还不足以担当五十万秦军的主帅,便把任嚣作为主帅派往岭南再征南越。又经过数年的浴血奋战,直至公元前214年,秦始皇才算基本平定了岭南。这才有了《史记》中:“置南海、桂林、象郡,任嚣任南海尉,赵佗为龙川令”的文字记载。史书上的寥寥数语,却是数十万秦军与越人旷日持久地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躯浓缩成的方块文字。
秦始皇的确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有胆魄、有智谋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一个国家的统一和强大必然会对外进行扩张。他有能力把岭南的广袤土地划归版图并用一种郡县制的管理模式牢牢地掌握在中央集权手上。并形成一种国治郡,郡治县的三级政权构架,这种如同金字塔式的稳固构架一直被历代统治集团推崇和沿用。
我们一定会把赵佗想象成一个五大三粗、老成持重的中年汉子,也一定会对秦皇的二度易帅不用赵佗,乃至南越平定、三郡建立,只给赵佗一个小小的县令之职稍感不平。因为这个职务与赵佗的资历和战功有些不相匹配。但是一查资料,秦始皇对二十岁出头的赵佗已是委以重任寄予厚望,可谓是“牛犊担大轭”了。
在当时的情况下,郡下的县治很少,南海郡初置两县,而龙川的辖治面积南始珠江口上溯东江两岸,北至闽、赣边地。赵佗这个县令不仅仅是一个县域的行政长官,他还是这个地方的最高军事指挥官,担负着整个东江流域以及闽赣边地的戍边和治安。在这长达六年的县令职位上,他遭受过土著越民的无数次袭击,他的兵营和土城也受到过无数次的进攻和包围。正是在这恶劣的战争环境里,他琢磨出一套戍边治辖的经验和方法,也为他日后创立南越国,推行“和辑百越”的治国方略奠定了坚实基础。
考究起来,在中国历史上并没有“百越”族,但有百越之称谓。“百越”应是秦汉时期北方人对长江以南地区的泛称。故有了吴越、闽越、南越和骆越等等诸多称谓。散落在江南广阔地区的土著边民多为少数民族。当时的越人土著,好相攻击,占山为王,各自为政,不少地方还“裸以为饰,断发文身”,过着原始先民般的生活,故又被称之为蛮夷。“蛮夷”强悍好斗,部落之间、家族之间常以兵戈相见,相互杀戮。赵佗在龙川治所佗城建筑土城时,自然就考虑到生活和防御的双重功能。最早的土城设东、南、西、北四门,城墙以黄土碎石夯实,丈余高的门楼上有射台,墙碟间有射孔。而在土城内除了越王井还开挖了数十口古井,这些看似是解决日常生活用水的基础设施其实也是配套的军事设施。当敌人来攻之时,四门紧闭,不缺粮不缺水,足可以倚居城墙工事与敌抗衡。古佗城东面有江,南面有河,西边有湖,北边有沟,进可攻,退可守,援军沿江河可解围,沿陆地可出击。得天独厚的地理要冲,也许是古邑龙川治所几千年不迁出佗城的一个重要原因。
陈胜、吴广的揭竿起义,给任嚣创造了一个南越称王的历史机遇,也给赵佗创造了一个大展身手的政治大舞台。南越国建立之后,南越王赵佗踌躇满志,开始全面推行他“和辑百越”的政策。这个政策体现了他过人的治国谋略和政治智慧。“和辑”不是一句简单口号,更不是一个战乱时的应急措施,它是一项全面而系统的长期治国方略。它起码包含了以下几大方面的内容:一、吸纳越人参政;二、尊重越人习俗;三、鼓励汉人与越人通婚;四、倡导越人自治;五、兴办诗礼教化,倡推统一语言文字等等。
赵佗不仅是“和辑百越”政策的制订者,更是一个忠实的执行者。他首先把拥有强大地方势力又颇得越人信服的首领吕嘉任为南越王国的丞相,让他直接参与决策和推行“和辑百越”政策的实施。他把吕嘉的弟弟封为戍边将军,负责辖地的防卫和治安,他把各地区一大批有才干、有威信的越人土著充实到各级政权参与地方管理。他对于一些越人聚集的边远之地,如交趾等地区实行分王治理,开展越人自治。在尊重越人风俗方面,赵佗以身作则,公开宣称自己是“蛮夷大氏老”。他脱掉汉人官袍,着用越人服饰,从形式到内容都言行一致地融入南越。在传播中原文明方面,他倡导诗书教化,统一语言文字,引进中原农耕文明。这一系列重大举措大大地促进了岭南的文明进步和经济发展。在他统治的近百年时间里,以民风强悍,攻讦好斗著称的南蛮地区却没有反叛,没有暴乱。这无疑是赵佗治越的巨大成功和彪炳业绩。
正是因为赵佗的治越功业,让汉高祖常常想起远在岭南的赵佗并由衷盛赞。他在诏书中写道:“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县人以故不耗减,越人相攻击之俗亦止,俱赖其力”。不是赵佗居功自傲,他有本钱问前来为刘邦做说客的陆贾:吾与陈胜、吴广相比,谁是老大?吾与刘邦相比又谁分伯仲?此问当然不失自傲和些许狂妄。但他傲得起来,狂得有底气。什么叫年轻气盛?什么叫血气方刚?要知道赵佗与陆贾对话的时候,三十出头的赵佗可已是自封多年的南越王了。倘若陆贾不是一个出色的外交家,硬是在谈判桌上激怒赵佗并弄成僵局,赵佗拍案而起,立越为国,分庭对抗,刘邦要学秦皇再度组织大军南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彻底地从汉朝版图分割出去,都是难以预料的事……
离开越王井,走向越王庙,一条短短的街巷,似乎走过了两千多年的沧桑岁月。徘徊在这条秦砖汉瓦铺垫的街衢中,脑子里突然冒出许多奇想。赵佗为了让驻扎在龙川的秦兵安心戍边,曾向秦皇要来了万余女子做“衣补”。而随“衣补”而来的还有朝廷流放的囚犯和六国贵族的后裔。他们在这里与土著杂居、通婚、生儿育女繁衍的后代究竟去了哪里?到今只有数千人居住的佗城小镇里拥有一百多个姓氏和数十个祠堂中,哪一脉是中原大兵的后裔?哪一支又是五胡乱华之后的南迁客家?他们的先祖、部落或居所遗址今在何处?他们算不算是岭南最早的客家先民?
幽幽越王井,倒映着幽深的岁月。而岁月幽暗的历史深处,不知还隐藏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旧朝时光。
(作者|陈雪 原载《中外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