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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江文学》|十三叔

 安礼德 2021-06-21


一文一世界|一诗一乾坤

十三叔

◎ 杨理

我之前并未见过十三叔,关于他的事也是从大人口中得知的。我不知他的真名,但说起“十三叔”这名还是挺有意思的,他与我不是本家,也并非排列十三,而是这人一直好赌,天天做着十三幺的梦,可他十赌九输,很少见他赢过,所以大家干脆戏称他为“十三输”。对于他人的戏称他也毫不在意,反而咧嘴“嘿嘿”笑道:“我现在这辈分多高啊,不管多大年纪的人都得叫我叔,蛮划算的,可以哟,可以哟。”确实,时间长了,他也分不清到底是在叫他“十三输”还是“十三叔”,反正他已习惯了。

十三叔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单身汉,其实年轻时结过婚,也育有一子,但那儿子在六七岁时就被人拐走了,一直下落不明。村子里的人始终记得这一幕:儿子不见后,十三叔的媳妇趴在大路上用头狠狠磕向地面,哭得声嘶力竭。不久后他媳妇发了疯,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走在村子里。十三叔一开始将她关在家里,后来就随她去了。大约一年后,媳妇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过。从那以后,十三叔总说:“人贩子都是要短命死的!人贩子都是要短命死的!”也是从那时起,十三叔人就变了,他没再娶妻生子,日子也过得昏昏沉沉,终日以赌为生,积蓄赌空了、家产赌完了、房子也赌没了,就剩下那躯被掏空了的骨瘦嶙峋的身体,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听说在村里混不下去了便躲去了外地,之后的几十年村里人都没有再见过他,大家都在猜测他肯定是死在了外面。时间久了,村民们也就渐渐忘了他,只是经过他那破土屋时会不由地往里望望,随即摇着头道 “十三啊,肯定是死在外面啰”。有时三五个老人在树下乘凉也会偶尔提到他:“这十三啊,也真是苦命的人,这几十年都不见他回来,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世上哟,唉。”直到前年,人们发现消失了几十年的十三叔居然又回来了。我还是去年才知道这事,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十三叔。那时,我带着孩子回娘家,恰逢娘家新建顶楼。那天,天还未亮,我即被一阵敲门声吵醒,莫名被人扰了好梦,我心里有些不悦,带着一肚子气很不情愿地去开了门,只见一个黑乎乎的老头拄着一根棍子站在门口,他骨瘦如柴还佝偻着背,一头银发乱糟糟的,额上还挂着几缕银发,如同条条银色的小蛇。那张又黑又脏的脸上有说不出的沧桑,皱纹一条比一条深,叠加着嵌在了他的脸上。他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鞋子也旧得不成样子,连鞋口也裂开了。“走走走,哪有一大清早要饭的。”我不耐烦地向他挥挥手。“哎,我说丫头,你咋这样说话呢?你是永红家的大闺女吧?嘿嘿,长这么大了,我在村里那会儿你都还没出生呢。快去叫你爸,我是来你家干活的,不是来讨饭的。”说完还把那根棍子拿到我面前晃了晃,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根磨得油亮发黑的旧扁担。父亲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他指了指院门口堆着的沙石,叫十三叔都挑到顶楼去。我对父亲雇佣十三叔来做苦力莫名地担心起来,毕竟上了年纪,挑着一百来斤的沙石往顶楼跑哪吃得消啊,万一有什么闪失……可父亲对我说,十三叔是去年回来的,在外流浪几十年,一边捡垃圾一边打听他那儿子和疯媳妇的下落,疯媳妇没找着,但听说儿子找到了,可人家怕他带走孩子,不肯让孩子和他相认。十三叔也是头倔驴,一直缠着对方不放,说要报警与人打官司。后来,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后扔到了路边,靠一路乞讨回来的。回到村里后就靠一根扁担为生,专替人挑挑担担出卖苦力。可那把年纪谁敢雇用?为此,他都是央求着人家给他活干,并附加一条“出了事无须雇主负责” 的承诺,村里才有人敢请他做工。

十三叔每天天未亮就来我家挑沙石,一直忙到天黑,干累了就点根烟坐在地上歇息,也不与人交谈,也无人愿意与他交谈。有时他会痴痴地望着我那在门口玩沙石的孩子发呆,好像想起什么来似的。

有一天,孩子照例在门口玩耍, 路上依旧有着三三两两的行人,十三叔依然是来来回回挑着石子干活。天将黑时孩子突然不见了,这一下我彻底慌了,我扯着嗓子四处呼唤,依旧没有回应。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脑海,这一想犹如五雷轰顶,腿脚都站不住了,“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我情绪瞬间失控,抱着头尖叫起来,家人也随之一起号啕大哭。邻居们听到我们的哭喊声都从屋里跑出来。这时人群中有人说: “十三叔呢,十三叔怎么不见了,他有没有看到孩子啊,他不是一直在这干活吗?”他这一问,众人都开始议论起来:“是啊,十三呢,孩子不见了,他怎么也不见了?不会是他把孩子带走了吧,我早觉得他有问题,老在一边盯着孩子傻笑发呆。”“不会吧,他自己也是丢过孩子的人,尝过那个苦,况且我看他挺疼小孩的啊。”“你懂什么,这叫社会报复知道吗?他哪是疼,那叫迷惑,故意蒙蔽人的双眼。”“好了好了,都别说了,快快分头找孩子。”

我们奔出村头,借着昏暗的路灯,隐隐约约看见从村外匆匆走来一个人,走姿有点摇晃。大家一齐围了上去,正是挑担的十三叔。他一脸汗水,脚上没穿鞋,裤子上全是泥土, 怀里抱着的就是我的孩子。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夺过仍在啼哭的儿子,紧紧地搂着、亲着,“孩子,我的宝贝,你去哪了?你把妈妈吓坏了”。转而把愤怒的目光射向十三叔。人群瞬间沸腾开来,邻居们你一句我一句地纷纷质问十三叔:“你把孩子抱哪去了?你想干什么?”“是不是约好了人贩子,想拐卖儿童?” “你这个人怎么了?你都有过失子之痛,怎么还想着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报警吧,把他抓起来!”面对着众人的质问、诅咒、呵斥,十三叔欲说又止,无以争辩,只见他两手颤抖地举了起来,又无奈地放下,口中喃喃地说:“人贩子都是要短命死的。人贩子都是要短命死的。”

因为这个事,我很后怕,不敢再在娘家逗留,并叫父亲再别雇十三叔做工。第二天一早,我便购了回家的车票,回到家里即在电话里给父母报平安。父亲却对我说:“你错怪十三叔了。”接着便说起了昨日之事:原来昨天傍晚,一个推着儿童车推销玩具的妇人来到村里,她看我儿子一人在门口玩耍,便拿玩具把孩子哄了出去。十三叔看那妇人左看右看神色慌张,便悄悄地跟了出去。走出了村头,那妇女突然把孩子抱进推车,放下车上的遮阳篷推着拼命往村外跑, 十三叔一看,料定是个人贩子,抄起扁担追了过去,一边追还一边喊。那人贩子自知村外有人接应,看见一个白发老头追来,仍不肯放手,十三叔犹如看见了几十年前拐走自己亲生儿子的人贩子,狠狠地一扁担下去,那妇人一闪没打着,十三叔又扑了上去,那妇人把车子一掀,飞快地跑了,十三叔被车子一撞,重重地摔在路上。膝盖破了皮,左腿扭伤筋,他顾不得伤痛,赶忙抱起孩子一拐一拐地回来。听父亲如此一说,我感到十分内疚,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父亲: “会不会是他编的?”父亲说:“咋会呢?人贩子都让派出所抓到了,推车也找到了。”我一时无语,感觉很对不起十三叔。我对父亲说:“您先替我去十三叔家道个歉、道个谢,暑假的时候我一定回去当面答谢十三叔。”

暑假的时候,我特地回到娘家,父亲却说十三叔死了,是帮邻村人挑沙石上顶楼时不幸踩空摔死的。没有赔偿、没有葬礼,只是村里人向雇主讨要了一口薄棺材,草草地把他葬在了村后的半山腰。下葬的时候,有人说把那根扁担也一起放进墓穴,父亲却一下拿起折断丢到火堆上烧了。父亲说:“十三叔今生今世命苦哦,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去帮人挑担了。”

我默默地听着,心好痛好痛,我要父亲带我去看看十三叔。父亲把我带到村后的小山坡,指指那堆长满新草的黄土包,我对着土堆双腿一软,随即跪了下去,只叫了一声“十三叔”,便“哇”地哭了起来……

摘自《东江文学》2018年第12期

标题:十三叔

作者:杨理

投稿邮箱:zx2501565@163.com

作者简介

杨理,惠州市作协会员,惠州市水口文华学校教师。作品散见于《作品》《散文选刊▪下半月》《东江文学》《燕都》《惠州日报》《瑞金日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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