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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故乡|超石

 余一梦2005 2021-06-22

故乡读书会

  ◆  

    

余梦楼

    

回望故园


赤脚故乡

文|超石

光着脚行走在故乡滚烫的大地上——这是在城里居住多年以后依然经常出现在我梦境里的场景。梦境是虚幻的,但场景是真实的。

六月天中午过后,太阳炙烤,几个孩子结伴上学。高冈上,藏在白栎树中的夏蝉高声歌唱,嗓子都快哑掉;路旁竹园的竹子叶子都打卷了,叶片低垂,泛着刺目的白光。孩子们在路上跳着,笑着。他们跳着,既是高兴,更是因为路面太烫。这是一群没鞋穿、不穿鞋的孩子。他们心中还没有贫穷的观念,他们只有单纯的快乐。突然,某个孩子的脚踢上路面一块凸起的石头,趾甲盖翻卷,脚趾头踢破流血了,鸣蝉们看着就觉得心疼,齐齐地噤声。孩子并不哭泣,大家也不慌张,有人从矮黄杨枝条下捋几片叶子,揉碎;有人从书包里找出作业本,撕下一张纸,把碎黄杨叶子敷在脚趾头受伤处,用纸包好,用草系好。大家又开始笑,又开始跳。

七月天放暑假了,正赶上鄂东农村的“双抢”,抢时间将已经成熟的一季稻稻谷收上来,将二季稻秧苗插下去。正是酷暑时节,天气预报每天气温都在40摄氏度以上。姐姐见父母早出晚归,累得直不起腰,就带着妹妹弟弟走上田畈。天实在太热,水田里的水被太阳晒得快开了,大家挽起裤腿,刚下到田里,就烫得叫起来。但是再烫也得干活儿:割谷、抱谷、挖田、插秧。满身满脸都是泥,更可怕的是,从水田里拔出腿,腿上叮上几条蚂蟥,惹得一声声尖叫。天气太热,有一种红白相间的竹节蛇贪恋水田泥底的清凉,挖田时,有时会挖出一条蛇,吓得姐姐们满田乱跑,小男孩在田里笑得像个乱颤的秧苗。在孩子们的眼里,艰辛也是一种欢乐。

也有人在下雪时打赤脚。那时的冬天真是冬天的样子,雪下得像雪,池塘的冰像冰,屋檐下的冰棱像冰棱。某天又下起大雪,孩子们冒着雪赶到小学校上学。老师在台上讲课,孩子们在下面呵手跺脚,笑着闹着。突然有人推开了门,挤满一屋风雪。推门的是我同桌,一个女同学,小小的个儿,黄黄的头发。这个女同学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和几个姐姐及父亲一起生活。老师正要说什么,突然有同学喊:看,她打着赤脚。所有人都静下来,惊讶得说不出话。乖乖,这可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一双踩在雪上、冰上的赤脚是要冻掉的!后来,学校在全校师生集会时表扬她,号召大家向她学习,学习她不怕艰苦、勤奋学习的精神,还为她买了一双新鞋,当着学生的面发给她,她哭着不肯接受,哭得很伤心,直到瘫倒在地上。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她在赤脚上学时不哭,而在大家表扬她、送她鞋时却哭。

若干年后,我终于成功逃离家乡,在北京居住将近三十年,这些真实的赤脚场景很难回想起,因为忙,忙着工作,忙着生活。每个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如同庄子寓言中的朝菌和蟪蛄,无知又盲目;只有在梦中才不断出现,时时让自己从梦中惊醒。

  我在一首诗中写道:

我赤着脚走在大街上

像农民走过别人的田地

没有行人车辆,路灯就是

传说中的庄稼,茁壮成长  

……

雪花很快就铺满街道

让我的脚感受她的热力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

像农民走在自己的田地

……

我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常常做这样的梦,甚至不自觉地将这样的梦和现实对接,但我知道这些梦里的场景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

刚到城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原本是一只自由的飞鸟,不小心飞入了别人的城市。到处都是无形的网,无处遁逃。因此我常常怀疑自己工作的意义,羞于和人谈起自己的职业身份。尤其是城市和自然的割裂,让人完全看不见山水湖田、鸟兽虫鱼,更看不见那些供人食物,让人长大的庄稼,只有在门前那棵山桃树开花的时候,感叹一声:春天来了!在院子里的银杏树叶被秋风扫光的时候,对自己说:秋天结束了。现在齿数徒增,越发有一种葛藟庇根的念想。

好在和我有一样感受的人很多,“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今年六月,我向师友们提议,大家放下手中繁忙的事务,一起回到家乡,行走在家乡的大地上。提议很快得到了响应,于是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黄冈籍在外的很多专家教授、诗人、作家从天南海北回到黄冈,齐聚黄州。

我们的脚步从黄州走起。


黄州是苏子的黄州,赤壁是东坡的赤壁。

东坡赤壁,苏子黄州!试问天下人谁有异言?

我在东坡赤壁风景区,站在二赋堂前,不去探寻东山、故垒在哪里,不去眺望武昌、夏口在哪里,也不去欣赏苏轼的诗词书画。这些都是文人雅士们关注的。我在想,为什么近千年来,那么多人都喜欢、热爱苏东坡。

我也喜欢苏东坡。

我爱苏轼对家乡天真的思念。

苏轼刚到黄州,寓居定慧院。院东有一座小山,山上有海棠一棵,春天开花,格外繁茂。苏轼喜欢这棵幽独的海棠,经常一人在树下漫步,自言自语说: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海棠花天资高洁雍容,映照着落魄的苏轼,他忍不住想:黄州这个僻陋之地,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花朵?这一定是好事者从家乡移栽来的;更或者是鸿鹄鸟衔来的种子,流落天涯,在此地生根发芽。原来海棠花是自己家乡的花朵,原来海棠花和自己一样流落异乡。

  在异乡,见不着家乡的亲人,见一见故乡的花朵也是好的。

 好不容易在黄州安顿下来。五月的一天黄昏,苏轼坐在临皋亭上,夕阳正好落满苏轼的酒杯,天上徘徊的云影、远处峭立的山色倒映在长江中,苏轼想,这不是家乡来的水吗?家在万里岷峨,岷山和峨眉山的雪融了,化作春水,流经眉山家门口的小溪,可曾带来家乡的消息?算一算时间,现在是五月,正是家乡雪水流经黄州的时节。江水看见举头凝望的苏轼,不约而同地涌动起舞,此情此景令苏轼泪流满眶,他看见的是家乡的春雪浪的舞蹈,看见的是无边的锦江春色,卷入黄州的天地。

一个远在他乡心念家乡的人,是带着方向飞翔的人。

我爱苏轼对我家乡真诚的热爱。

“平生文字为吾累”的苏轼,经过“乌台诗案”,一下子由高峰跌入深谷。初到黄州,看见长江抱绕城郭东流,又见我家乡山岗上长满翠绿的修竹,他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什么荒唐的事业?自己千里迢迢被贬谪到此,竟有“鱼美”、有“笋香”在等着自己,自己将以黄州的美材美食为业了。落难中的苏轼初来乍到就爱上了黄州。

从此在他神奇的笔下,写满了黄州的山水,见证了黄州山水的神奇。

元丰五年春天,苏轼夜间到了蕲水,喝了一点酒,乘着月色竟然在一座桥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天亮,苏轼看见乱山攒拥,流水铿然,他以为这绝不是人间的景色,只能是天上仙境。

苏轼爱我家乡山水清远,土风厚善。亲自治东坡,筑雪堂,常思买田沙湖,欲老于黄州,自称“黄人”。

经历四年零六个月的苦难或幸福,苏轼终于要离开黄州。他非常动情,抚摸着门前柔柯低垂的柳枝,心想这棵树应该会时时想念我的。他还特意给自己结交的村夫野老带话:一定要经常为我晒渔网啊,我还会回来的。

一个把他乡认作故乡的人,天下便是家乡,四海都是弟兄。

我爱苏轼在我家乡赤脚面对苦难。

苏轼团练副使闲职来黄州,拖家带口,加上弟弟苏辙的家小,一共二十多人。贬谪之人,俸禄有限,靠量入为出,分钱度日,难以解决问题。看着孩子们饥一顿饱一顿,再乐观的苏轼也发愁了。人贤必得人助。苏轼的朋友马正卿看见这种情况,不畏人言,主动给太守徐君猷写信,请求将州城外一块废旧的营垒划拨苏轼使用,让苏轼随便种点什么、收获点什么,以便补贴粮食的不足。徐君猷看到苏轼的窘迫境况,也不讲什么政治顾忌,同意并安排人把这块地交个苏轼使用。

这块地瓦砾遍地,荆棘丛生。苏轼脱下鞋,光着脚,挽起裤腿,抡起锄头,开垦荒地。他完全是一个的农民的打扮。他在这块地上种大麦、种小麦,栽枣树栗树、桑树柘树。他想尽办法,甚至在低洼的地方插秧种稻,还疏浚沟渠,引来水源。

这些艰苦的劳作,就算是一位勤恳的农民也很难完成,但苏轼完成了,他完成了中国文学史一次华丽的转变。因躬耕之地名东坡,苏轼以此为自己取了一个号。从此苏东坡的名字响彻历史。这一年,他四十六岁,是一位中年农民。

一个赤脚面对苦难的人,没有退路,只有进步。

我站在二赋堂前,苏东坡赤着脚走到我面前,像个老朋友一样对我说: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今年我的粳稻丰收在望了。我对眼前的赤脚农民会心一笑。

我的乡党敬重苏轼,他们用一座山、一面湖、一座城纪念他,给他颁发永久的居民证,上面写着名字:苏东坡;籍贯:黄州。


黄冈九属,黄州为地级黄冈市政府驻地。

大客车从遗爱湖一路往北,过禹王城、衡山故郡,我们前往红安七里坪。

七里坪是红安县北的一座大集镇,背靠千里大别山,扼守鄂东北门户。七里坪没有诗词歌赋,没有妙龄女郎执红牙板、关西大汉持铜琵琶,有的只是一群手握大刀长矛,肩扛土枪土炮赤脚泥腿子。

1927年冬天,大别山区一片肃杀萧条。黄安(即今红安)麻城两地赤脚农民攻入黄安县城,成立农民政府,旋即退守七里坪,揭开了鄂豫皖地区武装斗争、土地革命和苏维埃政权建设的序幕。1930年经中 共鄂豫皖特委研究决定,把革命的大本营建在七里坪,命名为“列宁市”,在长胜街设立苏维埃银行,发行货币。1931年11月,红四方面军在七里坪组建,指挥部设在长胜街。

漫步长胜街,走在花岗岩条石上,笃笃有声。我在想,当年那些想赤脚在水田里插秧而不能的农民,是经历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心灵搏斗,才勇敢地抄起了大刀;他们又是怎样汗淋淋、急匆匆,光着脚跑到长胜街送来一份份军情急报。

时至今日,我们依然不能忽视中国农民的贫穷,但我们更不能忽视他们觉醒后的力量。从赤脚的红安农民中走出了两位国家主.席,一位国防部长,九位上将,十二位中将,五十二位少将。

七里坪往北不远,在倒水河源头杨山河湿地,我特意脱了鞋袜,光着脚走在布满鹅卵石的河道里。鹅卵石顶在脚板上,感觉既光滑又硌脚,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我很久没有赤脚走在故乡的水里。河水清凉,顿消溽暑。水里的小鱼,围在我的脚周围,张嘴咬我,麻嗖嗖的。河里有游泳戏水的孩子,有挥桨划艇的青年;河滩上是成片的枫杨,老干柔枝,随意站立。树下是如茵绿草,和穿林而过的阳光娇慵地躺在一起。

就在刚才,我在湿地旁的周八家村大银杏树下邂逅一位老人。老人光着头,光膀赤身,只穿一条短裤,打一双光脚。就在我们在银杏树下猜想大树的年龄时,老人匆匆出现。因为天旱,老人正在给水稻田里抽水。他家住在大银杏树底下,他回家取抽水的工具。看见我们他亲切地说:客来了哈,我给你们倒水喝。我们连忙叫住他,和他说一会儿话。老人今年62岁,孩子们都在城里工作,他一个人还坚持在田地里劳作。朋友提出和他合影,他腼腆地说:我这样不好看,我去穿一件衣服。朋友说这样本色自然。照完像,老人又急匆匆赶往田畈干活去。其时是午后,骄阳似火,炙烤大地,是一天最热的时候。

我望着河对岸的周八家。周八家是一处传统村落,从民居的建筑布局和规模来看,可以想见当年大集体的热闹与辉煌,有几部电影是在这里拍摄外景的,但现在衰落了,十室九空,只有一些老人在留守。这里离七里坪不远,离大山更近,也许刚才那位老人的父辈就有人扛枪参加过黄麻起义。从黄麻起义那一代农民到老人这一代农民,他们赤脚的本色没有变,他们对土地、对乡村、对城市、对革命、对政权的理解是一样吗?

如果将长胜街的昨日和周八家的今天联系起来思考,今天的社会学家和乡村观察者也许会有很多发现。

在罗田,我见到了一位名人:燕儿谷谷主。

谷主当年辞去了县里的领导职务,到北京打拼,终于成为京城有名的律师;面对故乡的召唤,律师丢下了城里的工作,回到家乡,带着乡亲们办起了种植基地、合作社、康养中心,恢复了环境,留住了绿水青山。谷主一下子就提升了农村的品质,为家乡的找到了一条新的出路。

我见到谷主时是深夜,当时我正在康养中心服务台借用服务员的电脑处理一些紧急工作,谷主出现了,他一把拉着我,说:走,喝酒去。

果然是我想象中的谷主:赤诚相待,肺肝相见。

我没有听谷主聊他创业的历史,但其中的艰辛可以想见。谷主扔掉皮鞋,以一双脚走在燕儿谷的河岸、山坡、土地上,他承接着家乡的地气,最清楚家乡的路应该怎样走。

在来燕儿谷之前,我乘缆车登上了大别山著名的薄刀峰。在薄刀峰峰顶,向南向北,黄冈九属一望收。林峦壑壁连如海,半山云雾变无穷。英雄的黄冈土地真是山水雄奇。在锡锅顶,我知道这个地名和罗田翰林周锡恩有关。传说周锡恩当年科场应试时,宗师当众以酿酒为题考查他的机智和才识,随口说出:竹笼蒸开天地眼。周锡恩随即借罗田地名脱口应答:锡锅煮出汗淋(翰林)来。我一时兴起,像个小孩子,妄想徒手爬上锅壁到达顶部,不料脚下吃力不均,一不小心,一只鞋掉进了悬崖。我望着深不见底的山谷,随即将另一只鞋也扔进了山谷,哈哈大笑。

哈哈大笑。这真是天意难违,我庆幸我找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下山方式:赤脚。

锡锅顶海拔1215米,下到山脚的鹤皋酒店,一路都是条石砌成的台阶。赤脚每走一步,条石上凸起的石纹就硌在脚上,石纹缝中的石子就会扎在脚心。好在石子并不锐利,加上我每走一步,脚不敢完全着力踩在地上,等脚提起来,石子也就掉了。

每一步都必须小心。

但仅有小心是没有用的,脚底没有鞋子的保护,该扎脚的石子还会扎脚。

尽管石子会扎脚,还是必须走下去。

只有不断地走下去,才会到达目的地。

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胡乱想着这些简单的问题。山上的松树看着狼狈的我,都乐了起来,阳光和山风乘着松树们笑乱了妆容,都钻了进来,陪着我下山。

赤脚在薄刀峰上行走,我心态轻松。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下过半山腰,同行的朋友担心我的脚底磨破出血,建议我穿上他们脚上的袜子。一个朋友笑着说:我早想把袜子脱给你,又担心是破袜子。我刚才偷偷看了,袜子是好的,你穿吧。惹得大家一路笑。我也顾忌自己的脚破了会影响接下来大家的行程,只好套上了两位朋友的袜子。说实话,这下不硌脚了。

古人有同袍之泽,同席之谊的说法。今天在薄刀峰,我收获同袜之情。

现在想起来,我在薄刀峰上赤脚行走时所想,其实都是简单的道理。燕儿谷谷主也一定懂得。一个人主动让自己到了光脚的境地,守无可守,退无可退,便不会止步于艰难险阻,定会举步向前。


行走黄冈,两次赤脚的经历,让我找到了一条认识家乡的途经。

黄州苏东坡的可爱在于他躬身做一位赤脚的农夫而绝不矫情,让人怜悯让人敬重。红安乡党宁可打着赤脚,面对骄阳和土地,也决不愿给子女带来负累,让人心痛让人敬重。罗田谷主重返家乡,赤着脚走出一条新路,让人钦佩让人敬重。

梦中打赤脚的情形,对我而言也许是一种隐喻,我似乎懂得,又不甚明了。

2019.8.10夜完稿于北京。

【作者简介】

超石,本名高超,浠水人,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散文集多种。北京作协会员,北京教师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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