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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告别

 夏禾锄锄 2021-06-22

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去了姑妈的生命。一个月后我去参加姑妈的葬礼。

早上八点我按时赶到殡仪馆。10分钟后,随着一声“阿妈阿mei娘”,四辆车前挂着白花的小汽车缓缓到达。阿芬和阿芳两位表姐、两位表嫂、一些亲属陆续下车。

大表姐阿芬是亲属里面的主事者,她披麻戴孝,眼神飘忽;腰间的麻绳特别扎眼,使瘦小的她看上去更显憔悴。

二表姐阿芳在姑妈出车祸那天就哭得天昏地暗,责怪自己嫁得太远,对妈妈照顾太少,一直还没怎么缓过劲来。五十多岁,却有了许多白发。

除了十多位亲属,还有两位重要“嘉宾”,花钱请来的“哭娘”,50多岁的她负责“哭丧”,刚才汽车到达殡仪馆的第一哭声就是她带来的;另一位是60多岁的“棺材头”,他负责“入阴间”前后的仪式,亲人表达的孝敬,姑妈她到另一世界注意的事项等等,俗话说“吩咐落棺材”。

大伙来到火化窗口,商量着办事。姑妈出车祸近一个月了,遗体一直停放在殡仪馆,表姐打了多次电话事情也没解决。那天交警队通知表姐已从肇事者那里预支3万元,叫表姐先把人火化入土,其后的事情慢慢来。

火化窗口的工作人员拿出一张表格,第一是问表姐是普通火化还是高档火化,高档火化另加800元,可以在大厅看现场直播,看着姑妈的遗体怎么进去,怎么变成灰出来;第二问表姐要不要开追悼会,追悼会告别有大厅和中厅,中厅收费是600元。

表姐想起姑妈走得太突然,表姐的女婿,还有表嫂的儿子等几个年轻人没有见姑妈最后一面,所以选择普通火化,中厅告别。

两位表姐去交费,买了一个骨灰盒,原价880元,因为姑妈是低保户减去200变成680元;追悼会中厅600元;遗体停放在冰库28天每天80元;一共是3520元;

表姐夫听到80元一天,大大松了一口气:“我还听别人说是170元一天,原来没那么贵。”

表姐拿着缴费清单给窗口的工作人员,之后,一位搬运大叔。他带我们来到一个大厅,其实是存放遗体的大冰库。大厅很开阔,一侧靠墙壁的边上罗列着一些摆满假花的水晶棺材,另一侧则是一个个的铁杆、钢架固定的铁箱子,一格格、层层叠叠像高低床,三层一组合,每个箱子都有编号。冰库和水晶棺材中间有一条通道,方便遗体进入进入火化炉。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一人一个房间,这样80元一天也不便宜的。”表姐夫又发了一番感慨。

姑妈的箱子是20号,大叔打开门,稍稍拉出姑妈的头,让家属走上去验证。表姐确认完毕,“棺材头”迫不及待走上去,把我们带来“大被”----盖在死人身上的一块专用布料,一双一双给姑妈盖上去。一边盖一边喊:”这是大外甥的,这是小外甥的,这是外甥婿的……“

通道很拥挤,姑妈的身体也没摆放好,这样匆匆办事似乎不妥。大表哥说,“棺材头”这样做事太草率了,一则人多拥挤姑妈听不清楚;二则“棺材头”手忙脚乱,“大被”没有按大小辈份一双双盖上去,乱套了,他作为姑妈的大儿子表示很不满意。

我跟大叔说,既然是600元钱交了,就应该到追悼大厅,慢慢来,不要在这里弄。

大叔回应,没关系,你们随便。说着他自己竟然拿一个拖把在另一侧拖地了。

表姐夫安慰我说,“棺材头”一辈子都在乡下操劳,第一次进入这样的殡仪馆,他也不知道怎么弄,完全乱了思绪,到时回家还要重新隆重做道场,各种仪式会重新操作一遍的。

“但是回家后,姑妈已经不是肉身,变成灰了,何况姑妈生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她一定不喜欢这么草草被对待。”不过我没有说出来。

十几分钟后,大叔推着盖着“大被”的姑妈来到悼念厅。他按了一个开关,姑妈的身体慢慢地推进了水晶棺材里,只露出头部的一点点。我看见了她上次在医院里换上的红绸锻衣服,我也看见了她的白色皮肤,与上次在医院我见过的最后面容相比,这次明显失真。

悼念厅里,姑妈的名字在大屏幕上显示,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叫我们把照片摆上去。姑妈生前从没见过有墙壁那么大的屏幕,小小的遗照只能摆放在大屏幕的中间小方格里,很不协调,就像她渺小如蚂蚁的一生。

工作人员问家属中有没有要谁主持悼念仪式的,表姐说没有,我们来的匆忙,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环节,有这么一个仪式,我也没接话。

那女工作人员就充当了主持人,吩咐我们排成两排,她用普通话,套用一个模板讲了两三分钟,说某某是个亲切的人物,她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是……

亲属都是农村人,不习惯普通话,不习惯这样的告别方式,大家就像被人操作的木偶。而那个应该主持仪式的“棺材头”,他不懂这个套路,早早走到门外避开了,觉得这一切与他无关。 

最后主持人让我们围着姑妈左三圈,右三圈。我觉得很不对劲,这明明是我的姑妈,是我们的亲人,却被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来主持,说着一些姑妈不熟悉的套话,然后又花了600元钱,才几分钟而已,这对不住姑妈呀!至少应该让亲友们见上一面,所以说一些姑妈听得懂,能告别的话。

于是我和那位女工作人说,我有话要说。她显得很不耐烦,说你你为什么不早点。我一再坚持,她把话筒让给了我。

我拿起话筒,用姑妈听得懂的方言述说,回忆起我和姑妈相聚见面的一个一个细节:

前年,失散二十多年表哥回来后,姑妈一度以为可以享受天伦之乐,后来发现表哥有精神障碍。姑妈见到我就像救命稻草,叫我想办法。我几经周折,找了多个部门,花了六个月年终于安顿好表哥。

去年我去看她,她不厌其烦地,临时给我包饺子,让我吃饺子。我吃完又蒸一屉,叫我带回家给先生吃。

去年冬至,她在家里花大力气精心折叠“元宝”,一再叮咛嘱托,叫我烧给爸爸。

今年4月份假期我去看她,那是最后一次见面。那天我在一个渠道边找到了她,90岁了人还在渠道边亲自洗衣服,她搬一个小凳子坐在埠头洗衣服。我担心她掉到水里,要帮忙,她还不让我帮忙,我俩还抢了一番。洗完,她还把衣服拿到二楼,笑嘻嘻地展示她晒衣的高超技术,用一根竹竿晾在对面的瓦片屋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聊了她许多小时候的故事。

4月15日,接到表姐夫的电话,下午一点多我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看着她插满管子喘着大气,外甥明福说,路上还喊痛呀,痛呀,救救我。我多么希望她能挺过来……

太多的细节,我越回忆越伤心,表姐她们也泣不成声,那位女工作人员打断了我,姑妈的身体推进去了。

中午时分,姑妈的骨灰回到了老家,操办丧事的“八仙”们把它放在一个小轿子里。那天晚上表姐夫安排隆重的道场,化了四千多元请道士做“泼血污”法师给姑妈超度,又请专门人员做了精致的“灵屋”。

第二天早上,我赶去参加出殡,亲友们告诉我,那晚的道士很尽力,隆重而热闹,好玩而精彩,我不参加可惜了。

我不知道姑妈是感到开心,还是伤心,生前她每个月领着两三百元的低保费,一瓶开喝了的饮料也要放在大衣柜里保藏,舍不得一下子喝完,直到变质;村里过年送的两斤长寿面也要珍藏起来送给我。姑妈却不知道,她的这场丧事竟然花费三万多。

出殡那天天空很蓝,大家已经不太悲伤,“八仙”们抬着轻盈的轿子,走过一小段路。在一个朝阳的公墓里,“坑”十年前就准备好了,在姑父的边上,掀开一个盖子,把盒子轻轻放进去。

入土前,依旧很热闹,“棺材头”大显身手,与悼念厅那会相比像变了一个人,说着各色各样的吉言,唱着各种各样的歌曲,唱完便来一句,“我这首歌好不好,利市不利市(即吉利不吉利的意思)。”

然后向亲属要红包,唱着唱着,就有越来越多的红包,“八仙们”很开心,墓前的枇杷也长得正旺。

然而,姑妈她不见了,永远不见了。姑妈姐弟4人包括我的爸爸,都在天堂里见面了,我希望爸爸记得姑妈跟我转告的,爸爸小时候说的,为了感激比他大16岁的姑妈对他好的那句话,“大姐大姐,长大带你坐飞机”。这辈子他们都没坐过飞机,希望在天堂能一起坐飞机…… 

我本来有个私心,一直没和任何人说起。看到姑妈精神越来越好(自从烦人的表哥在精神病院安顿下来),我想把她的老故事慢慢挖掘,补充以前未写完整的部分。可惜我卖了原来的房子,暂时租了过渡房,我想等到假期搬完家,可以请姑妈来住上一阵子,然后慢慢聊,看她的状态再活三年、五年没问题。

可是那天,一个外乡的闲人,开了面包车到姑妈家门口池塘钓黄鳝。然后,他开始倒车,倒那辆停在姑妈家门前的面包车,耳聋驼背的姑妈站在车的后面。司机他居然什么也没有发现,姑妈压在了车轮底下,直到旁人大声喊叫。

今天, 我再也听不到姑妈的那些老故事了;

再也听不到她去年回忆时唱的歌曲了:我们是姐妹兄弟,大家团结在一起,不分我不分你,我们是民主青年,我们是人民的先锋

再也听不到她给我猜有趣的谜语了:小小东西,白肉黄皮,生在田里,住在仓里,人人少不了你。 

点击下文查看姑妈及表哥的故事

表哥,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

生命有痕

生命有痕(二)—— 十年夫妻

又见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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