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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成专栏:半块坨坨馍的记忆

 陕南野山菌文集 2021-06-28

     到家乡的一所小学给学生讲写作课,未讲前,在校园里溜达了一圈,瞥见饭厅的餐桌上扔了许多吃剩的馒头,有的咬了一口,有的剩了半截,还有的完好无缺……觉得很可惜,很心疼,遂问身边一个男孩:“你们咋把白白的蒸馍扔了?”那孩子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一个烂白馍,又不是啥贵重东西,我们又没扔你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站在餐桌边,我想起了五十多年前自己上学时,和一个邻居分吃“坨坨馍”的往事——并且,那馍里有几只虱子……征得校长同意,我在写作课结束后,讲述了这个已经久远的往事——

          *                      *                   *            

       1965年夏天,九岁的我结束了在本村初小四年的学习生活,考入镇上的高小五年级念书。从家里到镇上约六里路,要翻过两道岭,再下一面坡,趟过一条河才能到学校,学校设在法兴寺东边院里,两排土木结构的校舍,门窗用土红色的油漆刷过,院子里的西院墙边有一棵笸篮粗的木楝树,树上吊着一口大铁钟,据说是明朝铸造的。

    那时候学生上学念书很应心,每天天不明,我和邻居福安哥就从炕上爬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他家与我家只隔一堵土墙,俩人相互招呼一声,就背着书包出了门。常常天很黑,有时候月亮还没落下去,有时候天上还闪着几颗星星,但路熟,俩人厮跟上也不孤单,一路小跑向学校走去,往往到了学校,还没有一个同学,他进了六年级教室,我进了五年级教室,两个教室中间也只隔一堵墙,然后各自点煤油瓶灯看书,背课文,谁也不打扰谁,各学各的习,各干各的事,像陌生人一样。

       但我俩好的像亲弟兄。他个子不高,黑里透红的脸上显得憨厚老实,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活脱脱的山里娃模样。他家里穷,常常没盐吃,穿的鞋老像蛤蟆嘴,前头指头戳出来,也没有袜子,我把当老师的父亲用过的教案给他当演草纸,把自己的毛笔、铅笔和三角板送给他,他呢,有时候偷偷在书包里给我装几个尖顶暖柿,几回把他舍不得吃的黑馍给我掰一半——那时候我们上学,头天晚上和第二天清早都不吃饭,六点多上课到九点多放学,半壮娃饿得走路腿都稀软,回家喝几碗稀糊汤又赶紧往学校跑,生怕耽搁了上课,耽搁了学习,把念书当成了最大的事。

      最熬煎的是下雨。泥泞不堪的小路,黄胶泥常把鞋粘得脚都抬不起来,有时干脆光着脚来回跑,也没伞和雨鞋,浑身湿透了打冷战,多少回直想哭鼻子,好在福安哥比我大两岁,难走处拉我一把,才让我忍住眼泪,继续前行。有几次,我因路滑跌了个“勾子墩”,满身的泥水,他也不嫌我脏,背着我回家,把我感动的连喊“安哥,安哥!”

         那一年秋天雨特别多,老天像个爱哭的孩子,三天两头下雨,这可苦了我们,早上冒着雨赶到学校,放学后望着满天的雨雾发愁。中秋节过后的第二个星期,周一早上到校不久,刚晴了一天的空中,又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渐渐的又变成了瓢泼大雨,放学后,望着路上的流水和稀泥,我心里发了怵,回家来回十多里路,且泥泞路滑;不回去呢?还是头天上午吃的稀糊汤,晚上又没吃东西,现在肚子饿的咕咕叫,象多少虫子在撕咬,并且有点头晕眼花,浑身没劲。怎么办呢?恰好这时福安哥来问我“回不回?”我看看天,乌云像黑色的幕布,大雨像用盆子从天上倾倒似的,在院子里溅起一朵朵水花,这怎么回得去啊!我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回不去了,雨那么大,路滑的太,回去划不来。”他看看天,又看看我,也大声地说“不回就不回!你先写作业,我一会给你拿个好东西!”我坐在桌子旁,有气无力地边翻书边问他:“你有啥好东西?莫非有白馍?点心?”他诡秘地笑笑,摇摇头进教室去了。

     约摸十多分钟后,我刚合上作业本,他就进来了,站在课桌前,笑眯眯的看着我,不言传,我看了看他神神密密的样子,愁眉苦脸地问道:“你有啥好东西?拿出来看看!”他说“你一看就知道了么!”说完,撩起上身的黑夹袄,露出贴身的白粗布衬衣,衬衣的布兜里鼓鼓囊囊,装了个圆圆的烧饼模样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一掏——嗬!果真是一个八月十五烙的“坨坨馍”,白白圆圆,有些地方微微焦黄,足有小碗口大。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了!我的涎水快要流下来了!肚里的虫子撕咬得更厉害了,不由得使劲咽了咽唾沫,我的眼里满是贪婪和惊奇,忙问:“你咋从那达弄的?一直装在身上吗?”他也兴奋地把“坨坨馍”放在书本上,说“这是家里十五烙的,我没舍得吃,装了五六天了,想下雨时咱俩分着吃,就不跑路了,咋样?今日咱俩一人一半,有福同享么!”说完,就把馍掰开,一半递给我,一半留在他手里。

    一股馍香飘进鼻孔,沁入心田,我拿起馍,刚要吃时,突然看见馍心里一只白白胖胖的虱子在蠕动,不由得“啊——”了一声,他连忙问:“咋啦?”我说“馍里有虱呢!”他一看,果不其然,再看看自己那一半里,也有一只虱子在悠闲地爬来爬去——那起面馍,里边尽是窟窿眼睛,虱子把它们当成“安乐窝”了,有吃的,又暖和,在里边“享福”哩!

      虱子是 寄生在动物和人身上的一种昆虫,现在几乎绝迹了,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那是很常见的动物。它芝麻大小,六只脚,靠吸血生存,繁殖很快,老年人说“虱子一天一夜要见重孙”,说明它繁殖力强,当它吸血的时候,人或动物就奇痒无比,并且传染很多疾病。那时候的农村人,长年不洗澡,衣服也很少换,一件衬衣穿半年,衣缝里边的虱和虮子屡见不鲜,许多人干活或串门闲坐时,手伸到衣服里一摸,就摸出来好大的虱子来,两手指甲一挤,脸上笑得成了“百合花”……可这几只虱子,怎么跑到福安哥的衣兜里去了呢?又怎么钻到这贵重又可爱的“坨坨馍”里啊?

     这真是倒霉透了!我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了凳子上,眼看到嘴的美食吃不成了,又要饿一顿……福安哥也恼丧,哭愁着脸,站在那里发呆。好一会儿,他忽然像想起来了什么,笑着对我说:“不干不净,吃了不得病,我也不想吃这馍了!但咱不吃这,吃啥呀?难道硬饿呀么?你没记那一次,我俩星期六嫌跑路没回家吃饭,下午回去时,饿的坐在路边眼窝花花?起不来吗?”我那能忘了?只是眼前这虱子形象丑陋,看着恶心,实在咽不下这馍啊!便噘着嘴,不吭气,他看我万分纠结的样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拿过本子,把馍一点点掰碎,又逐一在本子上弹弹,把里边的虱子逐个弹到本子上,我数数,有五只呢,只是大小不一,肥瘦不同,其中有三只大的,肥囊囊,胖乎乎,我们叫它们“老牧丹”(意思是又大又肥),“安哥”憨憨地笑了笑,用大拇指甲盖逐个“咯嘣——咯嘣”的挤,那响声,既清脆,又悦耳,而他,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脸上满是得意神色。

    看着一堆掰成碎疙瘩的“坨坨馍”,我不知道吃还是不吃?吃了,心里肯定难受,恶心;不吃,那只能饿到下午,肚子已经饿得前胸贴到后背,况且下午还要上三节课——他看我犹豫不决的样子,拿了一小块塞到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再不想吃也要吃啊!不然撑不到放学回家的!我咬咬咬牙,半闭着眼睛,摸起一块吃了下去……不一会儿,一堆馍片竟然吃完了,他把剩下的馍花儿倒在手心,仰起头倒进嘴里,还不尽兴,我猜想,如果还有,他一定会再吃,三个五个恐怕也不够吃,因为,他吃完了还在咂嘴,很贪婪的看着空荡荡的桌子……

        整个一下午,我的眼前都是那些蠕动的虱子,胃里不时地翻腾,老师讲的什么,我基本上没有听进去。

      下午放学以后,我疲惫不堪的回到家里,母亲心疼地摸着我蜡黄的脸,连说“把我娃饿咋了,想给你捎些馍,可没一个人到学校去啊!”我仰起头,有气无力地安慰母亲说:“不要紧,我福安哥给掰了半块坨坨馍,我都吃了。”母亲边舀饭边说:“你要记住你福安哥的好处,好好念书,长大挣钱了,给他多买些烧饼油条,报答他啊!”

       我点点头,热泪在眼里打转转,可坨坨馍里有虱子的事,半句也没说,怕说了母亲难受。

         *                       *                     *

      我的故事讲完了,教室里一片哑雀无声,孩子们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疑惑,更多的是感动,我告诉他们:我们不能今天吃饱了肚子,就忘记了上一辈经历的饥饿年代,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伤痛,“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任何时候,都不能糟蹋粮食,浪费钱财,幸福生活是靠几辈人努力奋斗和辛勤劳动才换来的,要不忘过去,珍惜拥有……

       我的话刚讲完,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那个刚才在餐桌边遇见的孩子,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

作者简介:

张书成,生于1956年12月,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人。中共党员,大学文化,政府公务员。商洛市作家协会会员,市诗歌学会会员,丹县作协理事。

从上世纪 90年代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在《金秋》、《先锋》、《共产党人》、《当代陕西》、《教师报》、《陕西教育》、《工商时报》、《农民日报》、《陕西农民报》、《法制周报》、《文艺报》、《商洛日报》、《丹江潮》、《山泉》、《丹水》等发表小说、报告文学、诗歌、散文数百篇(首),《万湾农家乐》、《旅游遐想》等获丹江旅游征文二等奖。部分散文、诗歌被收入《采芝商山》、《丹风文学》丛书,巳由北京团结出版社集出版《棣花细语》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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