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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家(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第二十五章)

 陕南野山菌文集 2021-06-28

第二十五章    

王长安终于回来了。

他先是来到西关的家。

秦州城正在大搞棚户区改造。政府倡导“下山出沟,”计划在三年之内把秦州城沟沟叉叉的居民都搬迁出来,住上单元楼,然后把山边的窑洞全部封上,一律都种上树。

西关也在改造之列。一排排的砖窑门前,用红漆写的“拆”字,被划上三扁四不圆的圈圈,触目惊心。拆迁工人也已经进入了工地,邻居的砖窑已被拆得面目全非。

王长安家的砖窑还没有拆,屋门口杂乱不堪,又冷冷清清。没有人清理打扫,有许多落叶在脚下乱飞,感觉一片凄凉。王长安正在诧异,邻居老太太从旁边走过来:

“长安啊,你怎么才回来,你的母亲死了!”

“真的?”

“是真的。你走后不久,你的母亲就死了。”

王长安猛地打开门,走进父母住的那孔砖窑洞里,他一眼便看见了父亲和母亲的遗像。

它们并排安放在那个老式的半截柜子上,柜子上有薄薄的一层灰,遗像面前的糖瓷盘子里摆放着贡祭给他们的点心和苹果,点心已经硬了,苹果已经蔫了,显然,已经好久没有人给他们换上新鲜的。

王长安顿时泪如雨下。他是个从不流泪的男人,此刻却流了泪。

他看到父亲的小眼睛和母亲一向凶恶的眼睛一起望着他,似有无限地哀怨,无限地伤痛,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他的憎厌。

王长安嚎啕大哭。

父亲啊,母亲啊,我是你们的大儿子,我再也见不上你们了。

母亲啊,为什么你要走得这么急,你咋就不等我回来哩啊?

喊出“母亲”这个词,王长安立时觉得椎心刺骨一般。他一头倒在母亲的遗像前,趴在那里,狠命地捶打自己的脑袋。

“我长安儿……” 平常,母亲提到自己时总这样开头,在自己的名字后面附加上一个包含着万种感情的“儿” 字。母亲呼唤自己时也和叫老二、老三以及四弟不一样,她不直呼自己的大名,她叫自己的小名,自己的小名叫“赖娃子”,母亲总是赖娃子长,赖娃子短地叫着。后来自己有了孩子,虽然是个女孩,但是母亲还是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叫做“小赖娃子。”

母亲是在甘肃老家的洋芋地里生下自己的。母亲一滴奶水也没有,不多久又赶上大饥荒。除了喝爷爷挤出的羊奶,就是吃母亲用洋芋做成的各种食物。母亲会做洋芋饼,洋芋条,洋芋糊糊,洋芋叉叉,洋芋疙瘩……母亲做洋芋的办法可谓千奇百怪,煮了,煎了,烤了,炕了,用玉米面裹了,用野菜蒸了,真可谓五花八门,无所不用其极。母亲一生的智慧大概都凝聚发挥在了做洋芋上。吃洋芋把自己都给吃伤了,后来看见洋芋就想吐。

母亲最疼自己,在老家,为了保护自己,跟大伯母怄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泪。有一次为自己跟大伯母还打了架,被大伯母狠狠地揪掉了一撮头发。母亲被揭掉头皮的地方后来一直不长头发,留下了一块拇指一样大的疤。

曾经说过,长大了,要杀死大伯母!母亲把自己揽在怀里,说,对,杀了她。

母亲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能力,她没有理由怀疑。

母亲融会戏里的词说:“我大儿子是我家里的一面旗。”

没错,王长安是家里的一面旗帜。一面永不会被风刮倒的大旗。

吃得苦,受得屈,从不告诉母亲,全是自己一个人担着。只要是母亲的愿望,再苦再难的事情也要全力以赴,就算是办不成,也不能告诉母亲实情,总是安慰母亲说“快了快了,正弄着哩。”

很多时候,明明是花钱把事情摆了平,母亲问起来,还要说,没花钱,花啥钱哩,他还要求我哩,还要求我给他办事哩。

在政府机关,这样一个难得好的工作,虽然自己内心情不能堪,但在母亲看来却是又体面,又有地位,又有权,又无所不能的。

为了获得这样的工作,为了让自己和家人进入到社会的上层,硬是靠自己勤奋读书谋到了一个好职业。没有花家里的一分钱,没有让父母去托过一个人,求过一个人,看过一个人的脸面。

看看老二、老三,为了他们的事情,自视清高的父亲也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去给人说好话,去给人送礼物。回来后又骂了母亲多少回。

虽然到了三十岁,但终于还是把一个不给自己和家里面提任何额外要求的女子娶回来,不花钱就结了婚,这又省了父母亲多少心,省了家里多少事!

有了好东西就赶紧拿给父母,过年单位分的鸡蛋,自己一整篮子地提到西关,给自己的小家居然一个不留。为此跟老婆发生很多争执,觉得拿得太多,有些过分,有些不应该,所以总是不敢给老婆打招呼。

父亲病重的时候,一趟趟带父亲到西安去看病。

最后一次去的时候,父亲躺在秦丰公司的北京吉普车上,气若游丝,面如白纸。司机说,他开着车,简直不敢回头看自己的父亲,一看心里就发抖,车都快开不成了。

当秦丰公司经理的两年间,把苹果一箱子一箱子往西关搬,家里苹果多得人都不爱吃了,孩子在西关把苹果当作小皮球一样的踢过来踢过去。

当上经理,终于给母亲赢得了荣誉,令母亲可以到处给人说,到处给人夸。

王家祖祖辈辈是农民,没有出过一个干大事的人,到了自己跟前才改换了门庭,出了一个当大经理的人,母亲怎能不夸口。

母亲还一再交待自己,让把三墩子也调到秦丰公司去上班,母亲根本不懂得三墩子是不可能调过来的,自己告诉母亲说 “没有编制 。”母亲根本听不懂,又要求,三墩子调不成,把小妹妹调到农业部门去当打字员,母亲一张口就是“调 、调、调”的,其实母亲盼望的这两件事跟“调”一点都不搭界,可是母亲却硬往一块黏。

 “我长安儿办得这些事,喔谁谁家的儿子根本办不到,一件也办不到!”母亲常常这样说。 

母亲信任自己,拥戴自己,自己做得事情她从不反对,在母亲的眼里自己是绝对正确,百分之百地正确。有时,觉得自己不像是母亲的儿子,倒像是母亲的丈夫一般。

母亲把自己看作真理,当作圣旨,母亲可以不相信她的男人,但不可以不相信她的大儿子。

母亲给自己说话,总是看着自己的脸,那种又怜爱,又小心的样子真是让人既无法表达又难受不已。有时真是害怕母亲那样的眼光,想躲避却又躲避不开。

要是自己不能干出点什么来,真是愧对母亲那样的眼光。

现在,自己回来了,却再也见不上母亲了,见不上自己生于忧患,又死于忧患的母亲。

也许,没有自己出的这些事,这些惊心动魄的事,大块头的母亲,粗糙的母亲,吃苦耐劳的母亲,吃饭很不讲究什么都能吃下去的母亲,一定不会死得这么快!

曾经带给母亲无以伦比自豪的儿子,也是这样的一个儿子,最终让母亲感到痛苦,感到失望,让母亲为之操碎了心,并因之而心力憔悴,不堪以负而终于撒手人寰。

当王长安意识到母亲的死跟自已有关,他简直想让自己碰死在母亲的遗像前。

母亲死的时候只有五十八岁。

母亲一定会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哪里想到自己……

啊,做为母亲的大儿子,没有能为母亲穿上老衣,为她入殓,为她送葬,为她献上花圈,为她大声嚎哭,为她长跪不起,为她寻死觅活。

都说自己是孝子,可是在关键时刻,孝子却没有能够尽孝。

母亲死后若有知,不知又会做何想?她会怨恨她的大儿子吗?她会不会难过又失望地对她的大儿子大发脾气?

母亲最常骂的话是“死呀,你!”现在她死了,真的死了,她还会这样咬着牙,瞪着眼,狠狠地骂吗?

没有母亲的家不算家!

弟妹们个个作鸟兽散,也不知道都去了哪里。屋子里再也见不到一点人气。

只剩下那两张遗像,黑色的边框,白色的花朵,让这个空荡荡的家看起来十分的阴森和恐怖。

一时间,王长安觉得母亲真的从黑色的边框中走出来了,可是又不像自己的母亲,她认不出他来了。

王长安的确变了。他的头发脱落了很多,钢铁一般凌角分明的脸变得虚弱而苍老,如炬一般的小眼睛失去了最后的光采。他不再像是一个干部,他成了一个说不清楚是什么身份的人。

母亲走上前,猛地掐住王长安的脖子,好像要把王长安掐死一般。

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混帐东西!”

慢慢地,母亲认出了王长安,她看清了那就是自己的儿子,她松开了她的手,朝天大喊:“我的长安儿……”

王长安不敢抬眼看母亲,他一步步地往后退着,可是母亲却一步步向他走来。她的大嘴唇抽搐着,骨瘦的手哆嗦着,她想对王长安说什么,交待什么,却只有一行行的老泪涮涮地往下掉,像是冬天的雨,干涩而空洞。

母亲的嘴大张着,里面一股股的白气往外冒,在气流和泪水中,母亲的脸异常地诡谲和恐怖,母亲上去抚摸王长安的脸,去抱他的头,王长安吓得往后退,他退一步母亲跟着走一步,王长安退到了墙边。终于,他躲开母亲就要挨近的身体,母亲扑空了,她在跌倒的一瞬,大喊了一声:“赖娃子……”便“咚”地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她口里的白气还在往外冒。

邻居老太太跟了进来。

“那弟弟妹妹呢?”

“你小妹嫁人了,二瘦子听说疯了,他被他的老婆送进了李家沟精神病院,关在三楼像铁笼子一样的房子里不能出来,刘春生去看过他,听说二瘦子还跑过一回,躲在李家沟后面的山上不出来,医院的人找到他,用电棍击昏了他,才把他又弄了回来。他的那个高胖老婆,一回也没有看过他,开始还替他交些费用,后来就不给他交费了,精神病院就又把他放了出来。他现在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我家老二见过他一回,说他就着拉圾堆里的饭吃,还有说他在红旗桥下面拾了一堆烂柴火在烤火。”

“可怜啊,可怜。听说,二瘦子现在瘦得简直不像个人了,不过还好,听说,他的病是一阵阵的,他清醒的时候,塬上有个卖菜的,还让他帮助卖菜、卸菜什么的。卖剩的烂白菜叶子,芹菜叶子就拿给二瘦子吃。”

“老三呢?”

“三墩子回甘肃老家去了……那个女护士骗了三墩子!三墩子打工的钱全花在了女护士的身上,结果,女护士的爸爸派人把三墩子打了一顿,三墩子的头都被打破了,缝了七针哩。那些打人的人也太心狠了,还用带铁掌子的皮鞋踩三墩子的头,踢三墩子的头。三墩子躺在地下没人管,最后,还是一个蹬三轮的'独眼龙’把三墩子给送了回来。……三墩子对女护士彻底死了心,听说回甘肃老家找对象去了。不知道现在在老家找下对象了没有。……唉,还是农村的人可靠,找个农村姑娘过日子也行。反正三墩子有的是力气,身体好。”

王长安想问四弟在哪里,没有等他问,邻居老太太就又说了起来。

“唉,最恓惶的要算是你四弟了。四弟点着脚,啥也干不成。你四弟前一阵到市委大楼里去偷东西,结果被人逮住了,送进了公安局。听说,他不偷东,不偷西,偏偏偷的是新秦区纪委书记的办公室,他被纪委书记的秘书抓住了,秘书不知道,四弟把纪委书记的公文包藏在了裤裆里,公安局从四弟身上搜出了公文包,结果发现,这个区纪委书记还是个大贪官哩,四弟也算是立了功,不知道能不能早点放出来。”

 ……

“你在外面做什么,日子可是不短了,为什么不早回来?”

邻居老太太最后说。

王长安疯一般地去找他的二弟。

除了父母亲,他跟二弟的感情最深,他从小跟二弟一起生活在老家,二弟比他小不了多少,过去弟兄两个春夏秋冬都是钻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又一起上山割条子,二弟从小就懦弱不堪,一遇到人欺负,就坐在地上哭,每次都是王长安帮他出气,为了二弟,王长安跟好多人都打过架。

有时,二弟到窖里挑水挑不动,也坐在地下哭,水桶掉到窖里了,二弟也哭。王长安也打过二弟,强迫他硬把水挑回去。

二弟挣的钱,高胖女人一把抓过来,他连个屁也不敢放一声,家里的大小事他从来不管不问。

但是王长安依然不让说二弟的一句不是。对高胖女人,王长安也毕恭毕敬,只要高胖女人让王长安办的事情,王长安从来不敢掉以轻心。高胖女人让王长安到机关里打听什么,王长安就赶紧去打听什么。高胖女人听的传言,好多一听就是子虚乌有,但王长安也要跑一趟,给高胖女人一个交待。

高胖女人有一次到机关里找王长安,顺手把机关楼里厕所门上的布帘子也给拽了走,王长安知道了,没敢说高胖女人,自己扯了一块白布又给挂了上去。

高胖女人也有个兄弟很不争气,王长安把自己的手表给了二瘦子,二瘦子又把手表转给了高胖女人的弟弟,王长安也没有说过什么。王长安一当上经理,就先把高胖女人的兄弟弄到秦丰公司跑业务。

王长安知道二弟很无能,生怕高胖女人跟二瘦子离了婚。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持住高胖女人。

王长安终于找到了二弟,他从红旗桥下面把瘦子二弟领回了家。

王长安来到秦州北面二十里外的荒山上,他在一片荆棘地里四下逡巡,远处的野地终于站出来一个人,那正是他的小妹夫,小妹夫把他领到了一个用包谷杆搭成的小屋跟前,小屋跟前卧着一只大白狗,看见王长安就拼命地叫,妹夫朝大白狗踢了一脚,大白狗才不叫了。王长安弯腰往小屋里进,妹妹迎了出来。又一起进去。

妹妹给王长安倒杯水喝,王长安看见水里有片叶子,就用手把叶子捞出来。妹夫制止了他,说不要捞,这地方没水,喝的都是窖里的水,不干净,要用槐树叶子过滤一下才能喝哩。王长安没有再喝,放下了杯子。

小妹妹年轻丈夫的寡妇母亲花了五千块钱给儿子买了一个“华夏大厦” 的工作,当上了卖电褥子的服务员,谁知干了不到两个月,大厦就倒闭了,五千块钱也要不回来。

幸好赶上西部大开发,政府倡导承包荒山,年轻丈夫就带着小妹妹到深山里来开荒种树了。

王长安在包谷杆小屋里坐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妹夫把他送到山坡跟前,他转回身对他的妹夫说“我就这一个妹子,你要是敢对我妹子不好,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随后,他把我在芳草堤养伤时用过的收音机递到了妹夫手里。

“你两个晚上一定要小心,把门插严实,闷得慌就听听收音机吧。”

接着,王长安又到甘肃老家看望三墩子。

其实,甘肃老家的人早都知道了王长安的成就。

在辉煌的时刻,王长安让二瘦子开着秦丰公司的工具车,回了两趟甘肃老家。

车上坐着已经病入膏肓的父亲,还有神色凝重的母亲,三墩子以及小妹妹和四弟。孩子当然要带去的,她是王家老大的孩子,王家的大孙女。

工具车后面拉着一箱子一箱子的苹果,这是根本不用说的。王长安那时正当着经理,到处收着苹果,苹果在王长安眼里算是什么?拉多少去都没有关系,想拉多少拉多少,只要咱高兴,只要咱的车能装得下。

苹果上面还放了几箱子的酒,那是父亲准备回老家后送给他的老哥们的。

全家出动回甘肃。

可是,那时候王长安竟不让我去,把我排除在外。

两次回去都没有带我去,婆母说过叫我也一块去。“你走了,她一个人在家里有啥意思?”婆母还是很体贴我的,她说三墩子就不要去了,在家看门。

 “你去干啥嘛?”王长安对我说。

我硬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被留在了家里。

王长安怎么一点就想不到我呢?他怎么不害怕离开我会难受,会想念我呢?他怎么不把我当成他家里的人呢?

听婆母说,这两趟甘肃之行,是她今生最高兴的事。

开玩笑!王长安是带着车去的,还带了那么多的东西,苹果想给谁就给谁。什么,酒?喝吧,只管喝! 喝完了咱还有,多着哩。

谁会有王长安这样的气派,谁见过王长安这样的气派。真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呵!

乡党们对王长安从此刮目相看。

那个说过我不错的白胡子老爷爷说:“这赖娃子,小时候肉肉的,木木讷讷的,一脚踢不出个屁来,没想到,喔现在做了这么大的事情。”

人说,三生看老,自小看大。君不见孔融七岁让梨,司马光六岁砸缸,曹冲五岁称像,这些都是三生看老,自小看大的典型案例和有力佐证。

但是,显然甘肃老家的人,过去都没有把王长安看准,他们没有想到小时候跟着母亲一起受大伯母气的赖娃子,有一天会当上大经理。

只可惜,爷爷没能见上王长安的出息,奶奶死后不久,王长安的爷爷也去世了,村里的人说那叫做“拐棍靠。”

——爷爷和奶奶一生互为拐棍,一个死了,另一个当然也活不下去。

王长安在爷爷的土炕前坐了很久,后来,他把贴在爷爷坑头前的那些奖状全都撕了下来,在爷爷的墓前烧了。

他给爷爷隆重地办了一次三周年。还请来了唢呐班子,吹了三天,还请了县里的电影队,放了三天电影。

大伯母的日子一直过不前去,他的男人依然疯疯癲癲,还是动不动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十几年过去了,大伯母还住着那个黑咕隆咚的土坯房子。

院子前面放着的还是锄了,耙了,架子车了等等简单的农具,院子后面是那个摇摇晃晃,顶上的草苫被风吹得稀稀拉拉,眼看着就要倒塌了的茅厕。

那个茅厕也是好多年前就有的,一进院子先闻到茅厕里发出的沤了好长时间的怪不拉唧的臭味。那个怪味臭味臊味也一直跟着大伯母飘荡了十几年。

大伯母的三个儿子陆陆续续都娶了媳妇,结了婚。但都没有能力养活大伯母,老大在河里挑河沙卖,老二到兰州去打工,老三刚刚娶了媳妇,还是花了几千块钱从河南在一个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为养老的事情,弟兄三个打得头破血流,早已是互不来往。

大伯母一生强悍,老来却无靠。

王长安和母亲不计前嫌,把带来的东西也送给了大伯母。大伯母最是见小的人了,当然是欢天喜地的了,她跑前跑后,递茶递水地殷勤款待,真有点像是当年苏秦的嫂子对待苏秦那样的“前倨而后卑”啊。

当年,苏秦游说秦王失败,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时,“妻不下衽,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而当苏秦身佩六国之相印,“一人用而天下从”之时,“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 。”

苏秦曾经问过他的嫂嫂,“嫂何前倨而后卑也?”苏秦的嫂嫂直言不讳地回答:“以季子位尊而多金。”

果然,当王长安回到秦州后不久,大伯母就打发大伯父来到了秦州,说让王长安领着在秦州把你大伯父的病看一看。大伯母说长安当着那么大的官,干着那么大的事,认识的人一定很多,一定能找来一个好大夫。

大伯母总算求到母亲的门上来了,这算是最大的替母亲出了一口气。王长安着实让父亲和母亲光荣了一把。虽然父亲病病歪歪的,母亲习惯于吊着脸,但他们从老家回来后的喜悦和自豪仍然是溢于言表的。

婆母把大伯母的境况讲给我听,婆母说:

“我一个儿,顶她三个儿。”

只是很可惜,大伯父在来秦州的火车上,因为人多拥挤,他的病又发作了,在过黄河大桥的时候,他跳了车,栽到了黄河里。

三墩子这一次在老家果然找到了一个媳妇,这个老实的农村姑娘很快就剖腹产为三墩子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她和三墩子一起继承了爷爷的地,和三墩子一起在爷爷的地上播种麦子。

晚上,又一起睡在爷爷奶奶的土炕上。

很遗憾,没能见上四弟,听公安局的人说,四弟这次牵出了一个大案,窝案。听说区纪委书记犯了事,好多人都来举报,说他官虽不大,胆子却不小,光是卖官就卖了几百万,还说他兼着新秦区煤矿整顿办公室主任,外号叫做“谭矿长。”在新秦区可谓一手遮天。谁要开煤矿都要经过他。没他的指令谁也别想干。他的妻弟开的小煤窑死了人,有人告诉了记者,他就把那人送进了监狱。他的老婆在家里设着麻将桌,好多人通过打麻将给他的老婆送钱。这个纪委书记的杀手锏就是“双规,”谁要是不听他的,他就把谁双规了。连不是党员的个体老板也被他双规了几个。那个被偷的区纪委书记背后还有更大的领导。包括他自己的位置也是花十几万买来的。等等。

还说,这个纪委书记真是个不要脸的人,贪婪成性的人,他贪污受贿了那么多的钱,可是连办公室的电脑也不放过,和他的老婆一起半夜里把电脑偷回了家。

于是,省里也来了人,指示说,一定要一查到底,不管是什么人,绝不姑息,绝不留情。四弟是最有力的证人,他被公安局严加保护,什么人也不许见。

王长安来到我和他的家里,我们的小家!我们在七里铺的家。

他进到熟悉的小区大门,依然不敢白天进去,他像以往躲债那样,在外面游荡到晚上,趁着夜色,在黑夜的掩护之下,顺着楼道地下室那边的暗道 ,悄悄地潜回到家。

他拿出钥匙开门,却怎么也开不开。继续地旋转钥匙,还是不能开开。王长安不由地又开始躁气,正想大声骂的时候,门开了,是一个陌生的人,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她一手扶着门,把门只开了一小半,拒绝王长安进来的样子。

“你找谁?”她冷冷地问。

“我找……”王长安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不是他家了!……”

门啪地一下被关掉了,王长安被这来势汹猛的响声震得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他听见里面的女人在说:

“哪里弄不来房子了,偏要这家人的房子,整天来这些个要帐的,……烦死了。”

王长安愣了,呆了,这咋回事嘛?

王长安以为我又在给他找事,心里又在骂:“你狗日的没球事干了,这弄的又是啥事!”

骂完了,恨完了,王长安突然醒悟过来,噢,这不是我的家了,我没有家了,我的家里住着另外的女人,而不是那个整日盼我回家的女人。

王长安心急火燎地去找我。

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他那个可怜的妻子!

我能到哪里去呢?

我可不像王长安总有可钻的地方,跟那些个老段之类的狐朋狗友窝在一起,打台球,打麻将,有时也还去买两块钱一张的彩票,认真计算着号码,期望着发个大财。或者去喝酒,泡歌厅,当然王长安对小姐,准确地说是对女人,是不太感兴趣的,小姐把他也勾引不上手。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他只是在歌厅唱歌而已,哑着嗓子唱,破着喉咙喊。

他一直苦闷,一直焦虑,他需要发泄,需要施放,所以他要一直唱到半夜。

而我,没有家就没有可栖身的地方。

我往哪里去,我在哪里宿?

难道,还让我再次回到我的娘家去住吗?在那个摇摇欲坠的破瓦房里?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主播简介:

秦维平

内蒙古山西商会副会长,

内蒙古朗诵协会副会长

第4届全国夕阳红朗诵竞赛50强

中国诗人总社首届诗歌朗诵“金话筒”奖实力派奖获得者

优谷朗读“草原之星”大赛夕阳组一等奖

        晒 丹 凤,你 也 可 以 秀

文学顾问:孙见喜   木南   东篱    丹竹

诵读顾问:海俊

主编:丹凤晒晒

责编:方子蝶    张芬哲    白月光   曹苌茳

校对:邻家小妹    七月未笺

自媒体支持:纪录商洛      无言年华

                 温暖相见        家在商洛

                 大乾州           新新文学

                 往事余味        松风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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