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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国斌 | 我姓庄,我有三个名字

 富春少年 2021-06-29

“我姓庄,我有三个名字”

My last name is Zhuang, and I have three names

一个有关成长,有关生命,有关家园,有关人生的富阳人的故事。

讲述人:庄关海   聆听人:喻国斌

“函悉。作为一个爱好中医者,在完成现职工作之余,看看中医书是可以的。要立志做一个中医,就必须拜师学习,正式订立师徒关系,纳入当地卫生人员培养计划。你要求学习中医,可向当地卫生行政领导部门提出申请。中医学院所办函授教学,对象是现职中医。此复,庄佳。”

那天在大源镇庄家自然村的一间破旧的台门屋里,单身一人的庄关海拿出了这样一封回信,信纸已开始泛黄,落款是“卫生部中医司”,日期:1964年7月16日。

“那段时间,我已从学校的教师队伍里被精简回家,狂热地爱上了中医,通过自学,还看好了村里不少病人,所以产生了进一步深造的想法,就写了封信给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已80多岁的庄关海说到这里,激动地紧紧握了下拳头,仿佛回到了当年奋笔疾书写信时的状态,“回信倒是很快就来了,结果可想而知,一来我不是现职中医,二来我家的成份不好,遗憾啊。”

“怎么他们回复的人叫庄佳?”我稍有疑惑。

老庄微微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有三个名字,庄关海是出生时就取的名字,农村里称“奶名”,平时大家都这样叫的;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庄如淇,读书时用的,除同学外几乎没人知道;而庄佳是笔名,开方子时用的,“我的病人都知道。”

“庄关海”,让人伤感的名字

在村子里,大家都叫我“关海”,因为这是我的奶名,从小就是这样叫的。

我是1937年出生的,在抗战时期度过了儿童时期,1946年上了本村的小学,解放后的1952年我考入了富阳中学读初中,三年后回家劳动,担任生产队里的记账员。过了一年,1956年至1957年,我又回到富阳中学读了两年高中,毕业回家后,就被派到当时公社的中心小学教书,到了1962 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为了响应“承担国家困难”的号召,我办理了精简人员的相关手续后,回家参加生产劳动。

我之所以说这个名字让我觉得伤感,应该与一段经历有关。

1966年,“文革”开始后,我家的“半地主”成份让人吃足了苦头。现在的年轻人一定不知道“半地主”是个什么称号,说白了就是比富农要上一个档次,比地主稍微好一点。在我们庄家村,一共有三户地主,两户“半地主”,六户富农,这一年的9月份,我们几户人家的全体人员都被集中起来,关押在大队的一间仓库里,家里被抄不说,红卫兵还不时要批斗我们。

其实,批斗我们的都同一个村里人,有的平时关系还比较好,但一到那种场合,他们个个变得凶巴巴的,真实不可思议。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只要有人大叫一声“庄关海!”马上就有两个人冲过来,把我双手反剪押上台去,仿佛我的这个名字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是派这个用场的。

为此,我从心底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名字。

当然,对有的人我还是心存感激的。当时大队里的人抄我们家时,要把我所有的信件、笔记、书籍都拿走,但带队的自保主任喻朝荣说了句,“几本中医书不是'毒草’,给他留着吧。”可以说,正因为还有这几本书,为我留下了继续钻研中医的念头和信心。

对了,刚才给你看的那页卫生部来信,当时就夹在一本医书里。

“庄如淇”,让人遗憾的名字

其实,“如淇”这个名字,不光是我读书和教书时用,身份证、家谱上也是它。

我家里原来有父母、妹妹和我四个人,如今,父母早已离开人世,妹妹在1972年就嫁到了上官,我一个人生活已经几十年了。

年轻的时候,我当然想成家立业,但那时因为成份的原因,哪户人家敢攀我这门亲。有一年,邻居倒是给我做过一个介绍,那姑娘也和我见了面,彼此的感觉还不错,可她家里人知道后,死活不肯,说是宁可一辈子把女儿养在家里,也不会嫁给我。就这样,我只好和她分了手,不能害人家啊。

从此后,我几乎断了成家的念头。等到后来形势好转了,再也没人会拿成份说事了,我发现自己已老了,只好罢休,但有时想起来,觉得一个人来到世上,连家庭都没有建立,总是有点遗憾,感到对不起父母和祖宗。

我现在的生活到比较有规律,平时种种菜,上山拔拔草药,有病人上门来就看看,雷打不动的是周六,去大源为人开开方子。

至于生活来源,一个人生活还是足够的,每个月我能拿到低保户230元,养老金110元,赤脚医生养老补助金397元。我每天只在中午烧一次饭,吃三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知足了。

记得年轻的时候,我写过《如梦令.革命赞歌》这样一首词,“烈士血染红岩,只为后代幸福,学王杰,做雷锋,争当革命先锋,服务人民一生。”看来,我还要朝这个目标做下去,呵呵。

“庄佳”,让人欣慰的名字

要问我现在什么时候觉得最快乐,那就是给病人开方子的时候,因为这时我可以用“庄佳”这个名字来落款。

因为受一个邻居的影响,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还在教书时,就喜欢上了中医,并利用业余时间给人看病。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医疗水平在周围几个村子之所以有点小名气,是缘于1962年7月份我医好了旁边兆吉村的一个女病人,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我的医疗知识,基本上都是自学的,通过不断实践,慢慢积累,自然就能够有所领悟,富阳的好几次乡村医生考试,我都名列前茅。现在不是讲“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吗?真没错,我就是因为喜欢中医,所以这些年坚持下来,不但没感到一点不累,反而很愉快。

我往往在写下“庄佳”的时候,感到了自己的价值。为此,一年到头,我差不多会免费给病人开200多张方子。

我已经80出头了,有时看看《易经》,觉得一个人要相信命运。眼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保持平和的心态,活得长久一点,看看这个世界,多好!

那一天,秋色绚烂,我陪着老庄(我更愿意叫他“庄佳”)吃了中饭。青菜萝卜,有滋有味;人生沉浮,淡中真味。两个人在饭桌上聊得很快活,时光仿佛总在不停流转……

快分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让我看看是否可以帮他去有关部门问问,他说,他教了五年书,虽然是代课的,但“我们那时的代课老师是抵编制的,和后来的不太一样,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享受一点待遇。”

“我可不是为了钱啊!”他再三说,他只想知道他的那段经历还在不在。

老庄在老屋门口的一株孤独的树下和我告别,身旁溪流淙淙,树荫很快遮蔽了他,这样的场景,不由我想到一首伟大的诗歌——

我知道永逝降临

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
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

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

撰文|喻国斌

编辑|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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