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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联句

 一介书生五十后 2021-06-30

2020年第8期,三版,总279期。

作者|戴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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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岁,浙江古籍出版社印行曹辛华先生编纂的《全民国词》第一辑,凡十五册。读第十一册黄季刚(侃)先生词,有《霜华腴》一阕,序谓:“重阳前一日,适值休沐,偕游北渚,用梦窗韵。”读次,颇想佳节前夕,“偕游”者谁人,“北渚”者何地。于是查《黄侃日记》,民国十八年(1929)九月八日,“旭初、晓湘、辟疆、瞿安来,遂偕游后湖,携酒蟹以往,憩洲山茶社。久坐,对钟山岚色,北渚烟痕,荷凋柳黄,秋容凄懔,约连句填词一首,趁月而归。”因知“偕游”者四人:汪东先生字旭初,王易先生字晓湘,汪国垣先生字辟疆,吴梅先生字瞿安。他们和黄季刚先生同事,都是中央大学教授。“北渚”即南京后湖。此日,“极朋尊游赏之美”,《日记》记录了先生们“连句”所填的《霜华腴》一词:
素秋纵目,笑紫萸,明朝又满危冠(侃)。堤柳全疏,篱英初绽(红藕)香残,白苹风劲),伤高念远先难(吴梅)。暮天尽宽,共放清歌酌花前(王易)。怅斜阳,渐落汀洲,断桥流水景荒寒(汪东)。     江国胜游堪记,奈才酬怨鴂,便听凉蝉(侃)。哀乐中年,阴晴芳候,还劳倦客题笺(吴梅)。再无画船,只败荷相望娟娟(汪国垣)。趁归途,剩有销凝,远山扶醉看(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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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这不是黄季刚先生一人的词作。“连句”多作“联句”,是合作诗词的一种方式,即两人和多人轮流,一人一句或两句,合而成篇。《全民国词》据《黄季刚词钞》录入,字句和《日记》略有不同。如“笑紫萸”作“算紫萸”;“伤高念远先难”作“应难”;“江国”作“京国”;“奈才酬怨鴂,便听凉蝉”作“记才酬怨鴂,更和凉蝉”;“阴晴芳候”作“阴晴尘世”;“只败荷相望娟娟”作“对败荷”。可能经过后来的修改。吴梅先生句先作“堤柳全疏,篱英初绽”,改作“红藕香残,白苹风劲”,想是当时写就后立即改写。季刚先生把原句和改句都记在《日记》里,推想原件应保存在先生手中。可惜这件珍贵的“文物”现在不知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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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也有至今保存完好的。1929年冬,黄季刚先生等七教授登南京鸡鸣寺豁蒙楼,联句为诗:
蒙蔽久难豁(弢),风日寒愈美(沆)。隔年袖底湖(翔),近人城畔寺(侃)。筛廊落山影(辟),压酒潋波理(石)。霜林已齐髡(晓),冰花倏缬绮(弢)。旁眺时开屏(沆),烂嚼一伸纸(翔)。人间急换世(侃),高遁谢隐几(辟)。履屯情则泰(石),风变乱方始(晓)。南鸿飞鸣嗷(弢),汉腊岁月驶(沆)。易暴吾安放(翔),乘流今欲止(侃)。且尽尊前欢(辟),复探柱下旨(石)。群屐异少年(晓),楼堞空往纪(弢)。浮眉挹晴翠(沆),接叶带双紫(翔)。钟山龙已堕(侃),埭口鸡仍起(辟)。哀乐亦可齐(石),联吟动清泚(晓)。
汪东、吴梅先生因事没有参与此次同游联句。陈汉章先生字伯弢,王瀣先生字伯沆,胡光炜先生字小石,胡俊先生字翔冬,也都是中央大学教授。这首联句诗写在一张毛边纸上。1964年,季刚先生之侄黄耀先(焯)教授跋曰:“乙巳冬,先叔父季刚先生邀象山陈伯弢,南京王伯沆、胡翔冬、胡小石,彭泽汪辟疆,南昌王晓湘诸先生,集南京鸡鸣寺豁蒙楼联句。此稿存先叔父遗书中,今以奉子苾世姊。甲辰秋,焯。”沈祖棻先生字子苾,程千帆先生夫人。沈先生不幸去世后,此件由程先生珍藏。1990年6月23日,闲堂老人把这件珍贵的文物捐献给南京大学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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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句往往是机缘凑巧,临时起意,即景生情,随口吟咏。没有很高的才华很难实现,而且,要求联句的诗人们瑾瑜各抱,旗鼓相当,如此才能创作出佳制。比如,四教授联句作《霜华腴》,是“用梦窗韵”,梦窗是宋代词人吴文英,四位先生都得会背吴文英的原作吧?上述中央大学的几位先哲,授业之暇,常常饮酒高会,赋诗填词,联句也是经常的事。吴梅先生还曾邀请诸教授同赴苏州,亲当导游,先生们创作了不少诗词,其中当然少不了联句。既得湖山之助,又为园林增色。
联句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相传始于汉武帝和诸臣合作《柏梁诗》。《韩昌黎诗集》卷五专收联句诗,有《同宿联句》《纳凉联句》《秋雨联句》《城南联句》等等。元和初年,韩愈召为国子博士,与张籍、张彻、孟郊会于京师,而有《会合联句》。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离别言无期,会合意弥重。(籍)病添儿女恋,老丧丈夫勇。(愈)剑心知未死,诗思犹孤耸。(郊)愁去剧箭飞,欢来若泉涌。(彻)
第一“回合”每人两句,大意是说长期分离,苦思多情,久别重逢,欢若平生。四位诗人一发不可收拾,共赋三十四韵,六十八句。当然也不是平均用力,韩愈、孟郊造句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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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举一个例子。朱佩弦(自清)先生是文学家,朱伯商(偰)先生是经济学家。两位朱先生负笈欧洲,在威尼斯巧遇,同舟东归,海程漫漫,他们就在地中海上联句,诗的开头写道:
去国忽已久(偰),浩然思东归。南欧佳丽地(清),文物生光辉。乘日作胜游(偰),软尘沾素衣。登山寻旧墟(清),临流送余辉(偰)。……
诗歌很长,描写了威尼斯的如画美景,抒发了诗人们的留连不舍。平心而论,我觉得伯商先生似更为当行。不是说佩弦先生写得不好,因为他是诗人,写得好是应该的。当然伯商先生有家学,他是历史学家朱逖先(希祖)先生的长子,也是著名的文博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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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之,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而同声相应,联句赋诗,人则怀瑾握瑜,篇则珠联璧合。真是添人神往,叹为观止。从某种意义上说,八九十年前的那些先生们的联句创作,在当时,是古代诗人们的流风余韵;在今天,可以算得上是广陵散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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