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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盗魂铃》

 读书作乐 2021-07-01

 上月二十六日之夜,曾在吉祥观李宗义演《盗魂铃》,是夕宗义嗓突失润,然演此剧唱《琼林宴》之“恨贼子”三句,犹似金铁冶,烈火新汤。走吊毛尚能干净,后之一人学三人《二进宫》亦颇酣畅。《钓金龟》学李多奎,腔之富水音与不砸夯者,则视多奎转佳矣。学姜慧波之小生更多似处,特无姜嗓之刚耳。在大体上均称良好,使非嗓音失润,成绩当不止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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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义之《群英会》

 此剧自谭鑫培演而红,后来遂为老生例剧。富连成社尝以丑饰八戒,唯李盛泉嗓未坏时,则以老旦为之。其花脸乃狮子精,应勾金脸挂红扎,是夕所见,则王玉让挂黑扎嗣后且改正之。谭演此剧愚愧未睹,闻之徐兰沅言乃以学“铜骡子铁马”之梆子取长,故在沪时,致留四张桌子未翻下之话柄。

 王又宸生前演此则数数聆之。其出场所唱之杂凑,乃以若干出西皮戏不同辙口演成一道,帘内导板系“龙凤阁内把衣换”,暗示唱完一出又演一出,以致另换一出之行头也。唯愚意此数句者不应用同一辙口。今之演者多于第三句唱《探母》之“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是则与第一句同为“言前辙”矣。普通演者,除此二句尚有《武家坡》之“泪洒胸怀”,《打渔杀家》之“相劝与我”,《翠屏山》之“迎儿骂道”,《捉放曹》之“自己作差”,以须生习见之词不过尔尔。叫散后之末句接腿儿,有唱一句黑头者,或以《失街亭》之“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作结,则觉余韵悠扬矣(宗义是夕所唱有“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一句亦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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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又宸之《盗魂铃》

 又宸演此,纯系戏中串戏,所学者首为汪桂芬之《朱砂痣》,“今夜晚前后堂灯光明亮”二句,先之以一笑,音作“嘎嚎”,此一段为最美听者。学时先以手按,肖汪之侏儒,然后作出且扇其行之状。其笑纯用丹田之气,凝若金锤,而此二句摇板则“赛过小糖疙疸儿”,又如俗语所谓之“旱香瓜另一个味儿”者,甜浓香畅。然后自加解释之曰:“有人说你怎么不多学几句呀?这要学多了受得了吗?”斯固诨语,实亦真言也。又宸在全出《盗魂铃》中,充实令人百听不厌之句,次学孙菊仙与时小福之《教子》,一生一旦,一跪一坐。其学时小福殆为“菜上飞金”之意,而孙处之嗓细逾毫发,洪似沉雷,有“酒酣喝月使倒行”之概,亦非王氏所能摹仿,则舍其腔而学神气,曰:“那神气(至此一顿)有个意思着哪!”虽曰学之,实则渐开后世“糟改”之风矣。其学金秀山之《牧虎关》纯为科诨,先唱“忆昔当年保宋君”使一鼻音,台下例能获彩,再唱第二句之“南征北剿立下功勋”,“勋”字又使一鼻音,至“宋王爷误听了谗臣奏本”,“本”字乃为假用鼻音,仅一吸即住。此缘王氏之嗓根本即不适于花脸,故以滑稽之词掩饰耳。

 最后则学陈德霖之《彩楼配》,扭扭捏捏肖旦角行数步,然后扑于台上,曰:“算了吧,哪儿有猪八戒上高儿的!”随上悟空,与狮子精一打一散矣。其唱在盗铃之后,自言:“我猴儿哥打仗去啦,我心里怪堵得慌嗒!”场上只此一人,老例则上土地,悟空使之看守八戒,八戒令土地掮背于背,以手拍土地之头而唱,是则不一定唱皮黄,亦有唱岔曲之《风雨归舟》者,亦有唱“又来了佳人马寡妇”者,亦有唱“有小红,细留神儿”者,最后唱至“好似那个腊月里的白菜疙瘩儿动了我们的心儿”,土地则摇其油粉色皱纹脸子与甩动白髯曰:“别挨骂啦”,愤然将八戒摔于台上而下。科班生徒演此皆然,唯八戒于摔下之后,尚须当场下猪,有从鼻孔中嚏出者,有从臀部屙出者,最后则从口内吐出,曰:“这个叫吐(与兔同音)蛋!”四小猪八戒躺于台上不动,八戒乃念咒持授,四小猪八戒始能活动,然后火彩分掷四钯,猪八戒更以叫操方式领之而下,加入起打则全剧告终矣。今之演者,多于猪八戒唱完即为蒇事,至多者悟空上耍一回棍,即不啻为“红人送客”,是固不得谓之全璧焉。李金鸿与杨宝森演此,则后加出手起打,是虽凤尾之喏以虬螭头,究亦不无“为人设事”之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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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菊秋、杨菊芬之《盗魂铃》

 今本《盗魂铃》中,乃为八戒路遇女妖,女妖绍之归家,八戒求饮,女妖即以八戒歌唱为交换之条件,于是种种便利俱因是而生矣。一人学三(李艳妃、杨波、徐延昭)之《二进宫》可以有椅,自拉自唱可以有胡琴,当场写字可以有笔有墨,擅长打鼓者更有现成之鼓。不但此也:八戒劳倦,女妖亦可以接力,所谓:“我唱累了,叫她先唱两句儿罢!”即以李宗义演此之夕言之,饰女姓者为张菊仙,大唱其四大名旦之《五花洞》,极尽“改人”能事,尤以学荀慧生,紧咬樱唇,斜溜杏眼,更以一方松花绿之帕助艳增娇,台下掌声顿致雷动,频呼“再来一个”。于是八戒亦为之代庖借箸曰:“我看你刚才学的荀慧生最受欢迎,你再来一出《红娘》罢!”一言甫出,台下群相附和曰:“好!”因是又来一段红娘,其樱唇也愈咬,其杏眼也愈溜,“一把揪住火车头”,是之谓“劲儿!”《翠屏山》潘巧云氏有言曰:“劲儿哟!劲儿哟!”吾知是晚“老慧”在小留香馆中当打四万八千个涕嚏矣。

 是晚犹有趣者,宗义反串《钓金龟》之康氏时拉起菊仙之皓腕即走,开口见喉咙曰:“叫张义我的儿”张姓连天,不意此时却吃大亏,是皆以前之《盗魂铃》所未有也。李盛藻演此,当场写字,于落笔之前交代特多,曰“猪爪儿哪能拿笔啊!”其客气也,甚于已故之白发鼓王刘宝全。杨宝森则加演《击鼓骂曹》打〔风吹荷叶煞〕之牌子,即俗所谓〔夜深沉〕者。渊渊作金石声,配以乃兄“洋人”之琴,亦颇堪称曰“二难”。

 于此忆及宝森在三庆戏院演《盗魂铃》,曾加唱一段《举鼎观画》之修书。此段加于《盗魂铃》中,以之供献于《盗魂铃》观众之前,直如端章甫而适诸越,然气匀句紧,余韵谭腔兼而有之,真有“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之古朴苍老,聆之过瘾之至,是为宝森之真才实学,不图于《盗魂铃》中露之。

 此外尚有一小猪八戒,即王松龄君之子王世荣(小辫)是了。此子之《盗魂铃》则当场写字自拉自唱兼而有之,书法尤为腴饱有味,操琴手音,更如流水行云,实为乃翁之千里驹。在此各种《盗魂铃》中又有一派,号曰“真假猪八戒”,大致乃捋《芭蕉扇》之叶子,亦以乱唱为主,耳所不熟,笔亦难详,唯知此派滥觞于李少春、李宝奎二人而已。顾以上露演《盗魂铃》者虽曰芸芸,而究竟何以需要盗此魂铃,反而数典忘祖,实则当以王少楼所演者列为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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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少楼

 少楼之《盗魂铃》,唱一句摇板为“那一日打从火云洞过”,下接流水为:“偶遇见红孩妖小小的妖魔。他那里变顽童来化于我,将我们诓进了洞中去,要吃唐僧肉,长生不老,不老长生,永久长活。”此段唱词今多略去,实则原本所以派遣八戒盗魂铃者,正为唐僧在火云洞中被红孩妖掠去惊吓失魂耳。昔为救济故诗人张艳藜君之家族举办此剧于长安,即以张玉英、齐和昌之《火云洞》冠首,后接李金鸿演《芭蕉扇》,次为《盗魂铃》衔接《盘丝洞》,脉络本自分明,特演《盗魂铃》者为时派,不唱此一段流水,吾未如之何矣。又西游剧中之女角皆有准名,不容假借,此剧中之女妖实名白衣仙子(或者即为雪猱亦未可知),其在调剂律上,正以雪虾霜纨与八戒之皂袍绨帽为黑白之相映,是有王嵎清(连平)君之旧藏老本为证,当时白玉薇且误以此角为观音大士,近来有人演此,竟称女妖为百花仙子,是殊大谬。盖《西游记》中只有黄袍怪之公主号“百花羞”(八戒在“激猴”中目之为“不害羞”),安得又有女妖称为百花仙子耶?

 在坤伶中童芷苓能反串猪八戒,而叫操变小猪八戒一仍老本。小猪八戒站队时且歌〔进行曲〕而下,带唱梆子。以其颀颀玉立之躯,一穿道袍带嘴岔,反较男性中之李盛藻为高大。最难得者即白玉薇之反串悟空,跳跳躜缶赞,直呼直令,走边一场,飞脚滚毛,应有尽有,燿燿朱目,金趯趯腮,下场亮相,无论凉篷问心从容不迫,较之有气无力之武生真可易钗而弁。后之耍棍有如电浪银轮,冰丝玉縠。王玉蓉亦能反串唐僧,虽无多事,而头戴昆卢帽,身披红袈裟,手捧金钵,面如满月,粉璧流辉,俨然宝相庄严,绝非官中扮相。其时反串沙僧者为周金莲,反串白衣仙子者为王维筠(本工小生),反串土地者为张贯珠,反串狮子精者为一斗丑,颇饶群帝龙翔之妙。顷阅沪报知童、王、白等在皇后亦以此剧为号召,唯女妖则为李砚秀饰,归本工矣。

 (《立言画刊》1944年319期、3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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