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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读《青蛇》,怎知李碧华凉薄?

 江昭和 2021-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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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记得曾经有一个学姐在学校发下来的学年总结里,潇潇洒洒,堂堂皇皇地写的就是这一句话。

我当时看了,心里情不自禁暗暗喝彩。

我是没有这样的勇气的,虽然,我何尝没有这样的愿景,或者说,活在尘世间的男男女女,谁没有这样的愿景?

披肝沥胆、情深似海的白素贞有,璞玉未琢、性情冶艳的小青有,懦弱贪心、自私自利的许仙有,就连一心想着普渡众生,一口念着回头是岸的法海,在生命中的某个时辰,又何尝没有?

所以才有了香港作家李碧华的这一本「色相动人」,写尽男欢女爱,但其实「情意枯竭」的《青蛇》。

看这部小说之前,先就看了徐克导演的电影,主演是张曼玉和王祖贤,一个风情万种,却有股子「庄重」之气,一个妖冶魅惑,且难掩的「野心」和「孤傲」。

白素贞的风情在于,她遇见了一个愿意为之洗手作羹汤的男人,那是她的缘,那也是她的命,春城飞花,琅琅读书声里,绿柳月影,水波潋滟里,她总归要遇见他的,她总归要多情的。

小青的野心在于,她既要独吞白素贞的青睐,因为她们之间的情分,不应该是一个区区凡人就能够挑衅的,她还要许仙的爱,白素贞有的,她不能没有,她得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色相」的魅力,证明白素贞坚守的一切是多么苍白,她更要法海的爱,因为那个男人羞辱了她,玩弄了她,诋毁了她,她要把那一局扳回来。

小青的「动情」,似乎总有一股「负气」的心理动机在,所以她看似放肆烂漫,其实心动得很辛苦,她在一场场的游戏里,投入得也不是不深的。

像一只花花蝴蝶,看似闲闲拈花惹草,这里寻点甜,那里沾点香和蜜,对什么都不深入,都不流连,其实代价是盘根错节,许多许多回忆严丝合缝,令人暗里千回百转,失魂落魄。

所以到最后,真正参透「人情」的,不是白素贞,不是许仙,更不是法海,而是小青。

至深地遁入,才能够换来最狠辣的「抽离」,她既是「当局者迷」,又是「旁观者清」,真真假假,冷冷清清,浓浓淡淡,色即是空,她懂的,反而比修了几千年的白素贞还清。

白素贞是被一个男人捆绑得手无缚鸡之力了,她再法力无边,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都被这一个男人的情情爱爱局限着,在这样逼仄的「小我」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地忍气吞声做一个「贤妻良母」,她没有醒悟的机缘了,因为她压根就不想要逃出红尘。

然而,看透彻的人到底是「孤独」的,因为这花花世界,如果打心眼里只看穿了里头的白骨森森,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光自己觉着没兴致,别人也不会搭理她的,所以她孤独。

李碧华生怕别人觉着两只蛇精糊糊涂涂地就春心荡漾,好没凭据,好没正经,于是安排了吕洞宾出场,赐了她们一人一粒「七情六欲丸」,却仿佛是多此一举,欲盖弥彰。

人有情,妖有情,僧有情,道姑有情,狐鬼有情,神仙也有情,那是自古就有的,倒不需要外力来撮合,不然,也不必来人间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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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故事里的神仙,纵使冒着触犯天条的风险,也情难自已地要下凡,不过就是为着沾惹一些红尘里的「烟火气」,不过是来看清「人间有情」。

不过,有情归有情,能否长情,能否钟情,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白素贞对小青没能「钟情」,因为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与一个男人能够给予她的温柔,毕竟是不能等同的,那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呢?

她写,能够叫人浑身无力,「万念俱灰」,可不是「万念俱灰」,到了那个光景,谁还记得「忠孝节义,礼义廉耻」,感情有时候,就是这般拙劣,但拙劣是拙劣,火海是火海,该蹈的还是要蹈。

从肉身直抵达灵魂,毫无退缩,毫无蜿蜒的余地,像一个猛子扎进「绿杨阴里白沙堤」,那「吹面不寒杨柳风」,那风光秀丽,那「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自得,都是别人无法权衡,无法置喙的。

但至少,她对她「长情」,为何呢?因为她们都能活好几千年,区区一介凡人,又哪来这样的福气,因为她们没有大的利益冲突,最多不过是二女共侍一夫,不情愿也没关系,动了皮相也动不到骨子里去,因为世世代代,她们不断经历轮回,爱恨的男人都成枯骨,化成灰,她们之间的情谊却是经历百千劫的,不是轻易就能撼得动的。

许仙对白素贞没能「钟情」,更没能「长情」,他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所以他要得陇望蜀,他要朝秦暮楚,他要吞了红玫瑰,再嘴里旎旎地衔一朵芬芳袭人的白玫瑰。

白素贞实实在在,全力以赴地爱他,替他出生入死,他自然看得到,但是「人性本能」纵容他看得到,却不一定纵容他不「自我蒙蔽」——能够同时爱着两个女人,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情,能够让她们都赤裸相见,心甘情愿,是一件多么能够满足他的自尊心的事情,绕来绕去,左不过是人,左不过是男人。

前头写了《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张爱玲,后头写了《青蛇》的李碧华,还有那个比女人还会写女人的金庸,他们不见得是给男人「抹黑」,写到最后,男欢女爱,哪有那么多一心一意的赤胆忠心,不过是如过江之鲫的落了窠臼,毕竟,一个人活一辈子,遇到的诱惑真的太多了,而人天生是血肉之躯,又有几个能修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赤子之心?

写来写去,不过是写三分浓,七分淡,三分深,七分浅,三分「长相思」,七分「雨霖铃」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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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到底是「浅薄」的,或者说,「留情」的,「不够彻底」的,它终于停在了白素贞为了许仙万劫不复,而许仙索性来一个忘恩负义,恨得小青替天行道,观众为白素贞这一世,留下眼泪与叹息。

小说更冷酷,更尖酸,更叫人噤若寒蝉,他负了她?没关系,过了几百年,「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她还不是可以看上另一个男人,他只会更年轻、更英俊、更潇洒。

谁又真的比谁更长情呢?谁又真的比谁更把一生一世的海誓山盟当真呢?谁又真的甘心做另一个人的陪衬,或者苦大仇深的望夫石呢?

这一场爱的「游戏」,没有完的,西湖水干了,雷峰塔倒了,也不会停下来的。

因为人和人之间,注定要相遇的,注定要相爱的,也注定要经历情深缘浅,或者三心两意的。

我们担保不了三生三世,我们担保不了一辈子,我们甚至担保不了明年今日,最多不过是「此时此刻」,是《西游降魔传》里段小姐临死前说的:「爱我,就现在。」

所以,「跟有情人,做快乐事」才显得尤其刻不容缓。

因为人情是不敢抱太多期望的,或者说是不值得抱太多期望的,搬起多重的石头,最后坠落的时候,就得承受多么汹涌的疼痛,一环扣一环,有因必有果。

我们所能够牢牢把握的,也不过是此时此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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