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我的存在第廿四章

我的牙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因为出门不便的缘故，只能一直是拖着。

9月的一天，因为一颗西红柿籽儿垫进了牙洞，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剧痛。一天下来，痛有增无减，直痛得半个头在膨胀。晚饭时不得不服用了止疼片才缓和了一点。寝食难安地疼了三天，姐姐看不下去了，对我说，我放假了带你去看牙医吧。

我感激涕零。同时又有点微微的不安——出门，那意味着我得去见陌生人。

虽然觉得去见陌生人会有些紧张，但其实，我并不害怕。相反还觉得很有趣。那是我观察人性的好时机。

记得有一年春节期间，家里来了客人，那是一对姐妹。她们的父亲和我的爸爸是老乡，每年春节后总是不客气一家人拥挤着来搭我爸爸的顺风车回老家祭祖，不知为何那天她们两个先来了。

爸妈不在，姐姐把客人迎进屋就跑到自己的小屋里不出来，让我待客。

姐妹俩比我年纪稍大，她们都不说话，就并排站在我的床边，居高临下直勾勾地看我——我在床上躺着，她们在床前站着，仿佛在瞻仰遗容般。

我被她们看着那叫一个尴尬啊。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埋怨姐姐太狡猾了，居然自己跑掉，留下我被当成猴子看。尴尬也没办法，我只好笑着，主动跟那对姐妹俩聊了一会儿天。好不容易把她们应付走了。

虽然我瘫痪后变成了足不出户的宅女大王，但我不去别人家，难免别人会来我家里串门，被人像看猴子一样好奇参观这种事还经常遇到。

比如前年有一位女士，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拿加长版饭勺吃午饭的我看了好久好久……看得我都不忍心了，很想问她要不要也来一口吃吃。

还曾经在某个夏天被人在隔着门上的纱窗偷窥。我发现后，对门外的那个人说，想看进来看吧，你可以看得更清楚哦！结果那个人慌慌张张跑掉了。

因此妈妈数落了我一通，你这孩子怎么能吓唬人家呢。

我才没有。

不过，写这些我可不是要对好奇的目光表达愤怒和厌恶。因为我觉得我能了解那些人好奇的心情。

人都有好奇心。

就连我姐姐的小宝贝，刚会说话就经常趴在床边问我，小姨为什么是这样的。为什么手指伸不开，为什么不能走路，为什么不能抱他。

对不同寻常的事物充满好奇心，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如果处境换一下，我是个正常人，看到一个有重度残疾的人也一定会对那个人的生活产生好奇心。

上小学的时候，在另一个班里有个小女生双手被火烧伤，手上的指头溶合后变成了拳头状。每次课间操时，很多孩子们看着她的双拳窃窃私语着。更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的笑个不停。

我也难免好奇看了几眼，觉得不忍心就移开了目光。从那个时候，我隐约感觉，不应该用奇异的眼光去看待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而有残障的人也不要害怕被人注视，因为残障虽然是痛苦的事情。却不可耻，不低等。

这些年来，如果陌生人问起我的病由，我会大大方方地告诉他，我的病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情不需要隐瞒。

现在，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实验品，去暗中观察那些面对我的人的反应。什么人是可亲的，什么人是可以无视的。因为我的特殊性，能把一般人轻易看不到的某些东西一一看个分明。

那么这一次，借着看牙的机会，把观察人性的实验放到社会这个大环境里吧！

就这样，决定了国庆节去看牙。

因为各种情况，拖到了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五才出门，踏上了看牙医的旅程。看牙之前的夜晚，我预想了各种第二天可能遇到的情况——我是个容易混乱的人，习惯了事先把最坏的情况想一遍，有了思想准备，就算天崩地裂了，我也能冷静面对。

比如，我的关节病变已经影响到了颅骨，使得牙关也受了限制，嘴张不大。而病牙在最里面，医生可能看不了。那样的话我只能灰溜溜的回家。

再比如，万一医生一看，发现牙齿问题太严重了，需要全部拔光。结果打麻药心脏出问题，当场死翘翘……等等这一类靠谱不靠谱的情形，想了个遍。做好了准备，抱着必死的决心，我合眼就睡，居然再没有胡思乱想一下。

第二天早上9点爸爸、姐姐和弟弟带着我出发了。避开了出行高峰期，大概半个小时没用就到达了医院。

那是一家大型的私人牙科医院（去私人医院不是因为有钱，而是怕小诊所的技术接待不了我这样的特殊病患）。

一到门前，医院的保安大叔就很热心的过来帮忙找车位，爸爸把我从车里抱出来坐上轮椅，和姐姐、弟弟一起推着我进了医院大堂。大厅里很嘈杂，但暖哄哄的，可能是有空调吧。

我变成了好奇宝宝，到处看，觉得眼睛不够用了。

姐姐去跟前台的漂亮的接待小姐说了一阵，接待小姐让我们上四楼。一楼是免检查费的，但四楼是专家。

看专家比较好吧。

老爸这样说，我也附和，我担心一般人可能搞不定我的牙。

推轮椅进电梯，上了四楼，又一位漂亮的接待小姐让我们到一个房间里，一位短发大眼睛的女初诊师问了我哪些牙疼，又看了看我牙的情况，然后安排我去拍片子。

负责拍牙片的大夫年纪很轻，是个白净又呆呆的帅哥。他看了我的情况后，呆呆地说拍大片是不行了，看看小片能不能拍吧。在拍片的小房间里折腾了一阵，拍片的大夫在我打不开的牙关面前败下阵来。

“这样的话……去让医生直接处理吧。”

他弱弱地对大眼睛初诊师说。于是，我们告别了他，一行人在初诊师的指引下直奔医生的诊室。

接待我的医生是个粗眉毛男子，戴着大口罩，看不出年纪。露出来的眼睛大大的，有点凶，可是声音很温柔。听说没有片子，他也是很为难的样子，考虑了一下，决定先检查一下再说。

在电视里我早就看到过，牙医有把好玩的治疗椅。这次可是亲眼见到了，我舒服地躺在上面，尽可能张大嘴巴让医生观察牙齿。

医生的好东西真不少，先是拿小小的放大镜一个一个看牙，然后又用钩子一个一个勾牙齿，还有一个透明的冰一样的小棒子，放在牙齿上测试冰得疼不疼。看了一阵，医生说，有四个大洞需要处理。

我很郁闷。

本来以为只要看两颗牙就可以了，这一下变四颗。爸妈的荷包要扁了。

医生的电钻在我嘴里转动着，还喷着水，嗡嗡直响。

我开始紧张，曾经折磨了我一年多的焦虑感又想冒头了。在一旁的姐姐似乎看出了我在焦虑不安，过来我身边摸着我的手和脚，这种安抚让我放松了一些。

医生一直说不要紧张，也不要勉强坚持，不舒服了就出声休息一下再继续。以前姐姐说补牙时磨牙很难受，弄得我很害怕。可是真正开始磨牙，我发现其实不算痛苦的，只是有点牙酸。

我一向爱食酸的，倒也忍得住。

就是钻头触到了牙神经会让人心脏收紧，得停下来喘口气才能继续。原本以为最严重的牙齿因为发现牙神经坏死了大半，打磨起来不怎么疼痛。反而以为是小洞的牙，磨开以后才发现问题严重，打磨时也比其它牙都痛。

医生也是辛苦，我的牙关打开只有别人的三分之一，坏牙却是在最里面，医生还想尽量保住我的牙神经，只能小心翼翼地磨。在这一个多小时的治疗过程中，一直听他在暗暗地叹气。

磨好了四颗牙的洞以后，医生也松口气，说今天补三个，剩牙神经坏死的那个先放消炎药封住，观察一个星期，如果不疼，再补。

如果牙疼，就悲剧了，得杀了牙神经再进行拔牙。那就得打麻药了，我的心脏不好可能会承受不了，而且牙医也会很费劲。我不由得在心里念念有词，求牙齿们不要闹了，给我条活路。

补牙的过程就简单一点了。

医生用填充材料放进牙洞，用一个紫光灯照几秒钟，就OK了。后来知道紫光灯是一种射线，可以使树胶硬化……

在磨牙时，护士小姐用一个吸管吸走我嘴巴里的杂物。一开始我不会配合，每次吸得快把舌头也吸走了。加上出门前因为怕上厕所，没有喝水，吸了几次，我的嘴巴就干得厉害了。

所以一补好牙，坐回轮椅里，我立马跟家人要水喝。姐姐去倒了两杯水来，四个人每人分喝了半杯。

渴的时候喝水，就好像喝到甘露一样啊。

谢过了医生护士，约好了下个星期复诊，出了医院。在医院的期间，所有遇到的人，医生护士和待诊的病患，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出现露出异样的眼光，这让我心情大好。

等到第二个星期再去复诊，因为家人时间的问题，提前了两天。到了医院，医生正在接待预约好的患者，让我等待。

由于背后和臀部有骨痂的缘故，我不能久坐，妈妈想让我先在候诊室里的沙发上休息一下。可候诊室的沙发是单人的，我坐进去的效果和轮椅上一样。为了我坐的舒服，妈妈一定会想各种办法，那会让她很累。

我决定坚持在轮椅里坐着，笑着说没事儿，假装认真看诊室墙上液晶电视里播放的电影。妈妈在旁边一直担心地问我累不累，我虽然感觉很累了，还是坚持着笑笑，好让妈妈放心。

在候诊室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是在诊室里看病患者的朋友，他一直在留意我的情况。过了一会儿，他进了诊室去看朋友的情况，然后推开门对我们说这边已经好了，赶紧进来吧。

陌生人的善意让我的心又被轻轻的感动了。

复诊后出了医院，姐姐、姐夫去开车过来，我坐在轮椅上和妈妈在无障碍坡道上等着。妈妈是急性子，不等姐姐和姐夫来帮忙就想推着我下去，旁边的保安大叔见状急忙跑过来帮忙扶着轮椅，帮我妈妈合力把我安全推下了坡道。

上车时，大叔还在问要不要帮忙。

我们连声谢谢。

这种温柔，虽然它小小的，却是我感激难忘的。

在电视里看到很多残疾人因为害怕外界的眼光，不敢出门。看到他们的残疾不严重，明明是可以出门的，却把自己藏起来，我很替他们可惜和着急。

事实上，这个社会在进步，人们对于残障者的关心比起从前多了许多。我们应该打开心灵的大门，去面对这个世界。就像容貌有美有丑、身高有高有低。健康和残疾也是一样，仅仅是在身体上有所不同而已。

每个人的心灵是一样的，只要你自己不去畏惧和害羞，就不会有人能真正的伤害你的自尊心。

而如果一个健康人仅仅因为自己拥有一副比别人健康的身体，就自觉高残疾人一等，那他一定有心理残疾。

这样的 “残疾人”网络上也有呢。

遇到陌生人加QQ，如果他们问起我的情况，我会如实以告。一些人听了会说抱歉，似乎觉得问了不该问的事。还有一些人则会迅速消失，就好像我这端的残疾病毒会顺着电脑网络吱吱地钻过去把他们也变成残疾人一样。

遇到这样的人，我会一笑了之。

姐姐曾经说，在她眼里，我只是不能行走，她从不觉得我是个残疾人。姐姐的一位好朋友——俊华姐姐也说喜欢我坦然面对残疾的态度。

我也很少把自己当成是残疾人。我只是不能走，但我有一颗自由的心。我有着梦想，并为之努力着。比起那些身体正常却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用烟、酒、毒品打发时间、消磨人生的人来，我活的健康的多。

只有那些不会了解、体谅、关爱别人，拥有健康、金钱却精神极度匮乏的人才是真正的残疾人啊。

这个世界，你在看我，我也在看你。

不一定谁比谁低等，喜欢笑话弱者的人，才真的是弱者。

电影《断头谷》剧照，用PS涂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