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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与哲学:在未来相遇

 菌心说 2021-07-07

李治霖* | 撰文

从世界公认的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开始,科幻文学,作为一种富有想象力和前瞻性的叙事,已走过200多年。可以说,科幻故事的叙述者们往往具象地谈哲学问题,而哲学家们则尽可能抽象打造一个科幻世界,二者在这个意义上殊途同归,都试图回答那些人类必须要面对的重大问题。

受此启发,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于4月28日在线上举办了题为“科幻与哲学:在未来相遇”的项目开题工作坊,希望挖掘科幻叙事中的哲思,碰撞哲学与科幻的洞见,从而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变革中的人类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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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篇幅有点长,请耐心读完。交稿字数8599字,码字、回看视频和参考文献是很耗时的。内容仅代表发言者观点,供诸位参考。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观看完整视频回放。

从世界公认的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开始,科幻文学作为一种富有想象力和前瞻性的叙事已走过200多年的历史,许多彼时的“幻想”也早已成为此时的“现实”:太空漫步、人工智能、虚拟现实、脑机接口……科幻以其预言式的构想描绘了科技的发展给人类的文明、社会、道德、思想带来的改造与挑战,而这同时也是哲学的重要命题:技术的日新月异如何改变了我们对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的理解?在一个知识爆炸、宗教重构、未来已来的年代里,存在与真实是什么?人性与良好生活何以可能?

可以说,科幻故事的叙述者们往往在隐喻、具象地谈哲学问题,而哲学家们则可能在抽象、系统地打造一个科幻世界,二者在这个意义上殊途同归,都在试图回答那些人类必须要面对的重大问题。受此启发,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于4月28日在线上举办了题为“科幻与哲学:在未来相遇”的项目开题工作坊,希望挖掘科幻叙事中的哲思,结合、碰撞哲学与科幻的洞见,从而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变革中的人类世代。

本次工作坊由北京大学哲学系张祥龙教授担任主持人,涵盖了四个融合科幻与哲学的讨论话题,每个话题由一位科幻作家与一位哲学学者对谈分享。四组讨论的话题与参与者分别是:

➣  “科幻与智能科学”(科幻作家慕明对谈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王球);

➣ “科幻与模拟现实”(科幻作家宝树对谈剑桥大学利弗休姆未来智能中心高级研究员刘洋);

➣ “科幻作为一种思想实验”(科幻作家陈楸帆对谈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教授田松);

➣ “中国科幻叙事中的哲学”(科幻作家双翅目对谈南方科技大学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访问研究员三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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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是一种还原

张祥龙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在活动伊始,张祥龙教授作了一番主题分享。他说,与黑格尔所述“在黄昏起飞的猫头鹰”的事后反思式的哲学不同,科幻与那些富有想象力、对人类的未来具有关切的哲学理论更具亲缘性,比如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康德哲学、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库恩的科学哲学等。而究其本源,科幻实际上是一种“还原”,即在故事中把我们平常习惯的一些生活与思维方式“悬置”,令其失效,从而暴露出我们生存之中更深、更残酷但也可能更美的一些特质。以刘慈欣的《三体》为例,作者通过构造三体文明入侵地球的情境,使我们习惯的生活世界中的许多信念(如人道主义)、局势都发生了重大转变,科技问题在这种残酷的状态下被还原成了哲学问题。小说中的“面壁计划”、“逃跑主义”、“黑暗森林理论”都反映了这种危机时刻下与技术相关的哲思,而人类文明迫切需要在这种“致残”的状态里构想存续之道。

张祥龙认为,我们之所以可以利用科幻进行这种还原,本质上是因为人类具有本源的、原发的想象力,这是一种关乎到我们何以为人的力量。在西方哲学里,康德及其后来者将其称为“先验的想象力”(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在印度教与佛教之中,这种想象力被视作“摩耶”,是创造世界必须使用的一种幻化之力,而人类若想脱离幻象,也必须正确运用它来寻找世界的本源;中国古代阴阳的气化,也可以是这种想象力的显现。

最后,张祥龙提到,智能科学、模拟现实,都是这种原发想象力的科技体现。但受限于科技发展的阶段限制,他们的体现还不够完满,因此需要科幻与哲学的参与来让讨论与理解变得更深刻。不过,量子力学、人工智能的高速发展揭示出了只有我们想象不出的,没有我们做不到的。很多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在这个意义上,科幻应当成为科技的幽灵。转述刘慈欣在《三体》中的话“给时光以生命,而非给生命以时光”,张祥龙说,我们应给科技以生命灵感,而非给生命灵感以科技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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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与智能科学

慕明 科幻作家

在第一个分组讨论中,科幻作家慕明首先探讨了科幻写作与智能科学的思维方式。

她认为,智能科学之所以能在近10年发展如此迅速、获得如此多的关注,主要是因为它提供了一种具备普适性的思维方法与工具。机器学习、深度学习、自然语言处理等技术不仅能为其他学科的研究提供新的思路,还能深刻地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智能科学这种抽象化、方法化的特质为其赋予了广阔前景。

慕明认为,科幻与智能科学类似,提供的不是具体的结果或行动建议,而是一种方法化的思维方式。在一个知识爆炸的年代里,如何将信息以系统、有组织的方式高效集聚、解码,是帮助我们理解这个高速变化的世界的关键一步。而这其中也涉及到了许多哲学问题,例如,当我们无法理解机器学习的具体细节但是能得到很好的结果时,我们是否应当继续使用这项技术?慕明提到,机器学习的可解释性问题与科学哲学史上对炼金术的讨论非常类似。同样地,当技术的发展很大程度上被人的价值观左右时,我们如何确保其是向善而非破坏性的?在这个维度上,将认知科学、伦理学等代入智能科学的讨论,促进一种跨学科的对话、理解十分重要。

另外,科幻(作为一种文学)与哲学在面对智能科学与技术的飞速发展时,是否会感到无力或“无用”呢?慕明的答案是否定的。她认为文学与哲学等经历了上千年发展的思想不仅具有其内在价值,还可能为当下提供新的思维方式与抽象性的逻辑框架,用以改造这个日益复杂的信息世界。

王球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

作为回应,来自复旦大学哲学院的王球老师以三个问题为纲探讨了科幻与智能科学的对话空间。首先,智能科学是什么?为什么智能科学能与科幻发生出丰富的对话?王球认为,学界尚未对“智能”为何物有一个明确的共识,其概念的内涵与指称的边界尚不明晰,对一个人、一部手机、一个单细胞生物、甚至一位外星来客是否具有“智能”的判断标准各异,这让智能科学本身带有了哲学性质的思辨和想象的面向,这为科幻介入这个话题提供了广阔空间。

与之而来的第二个问题是,科幻作品通常会对智能科学说什么?一方面,科幻作品可以帮助我们思考智能的根本要义,用瑰丽的想象将智能的“抽象理解”具象化;另一方面,科幻可以通过推导“另类的智能”或“高度发达的智能体”来启发我们重新反思智能与人性的关系,究竟人性中最紧要的、让人成为人的最重要特质是不是智能(或者说思维能力)呢?王球认为,至少在《黑客帝国》中,这个答案是否定的,这种去逻各斯中心主义、解构理性主义、返璞归真的价值取向是非常值得讨论的。

最后,智能科学会怎么看科幻作品呢?科幻与哲学相似的一点是非常重视推理,由或宏大或简单的设定推导出一个完整的世界或世界观。在这一点上,智能科学可以追问:这些世界观的预设,是否在逻辑上是无误的?推导出来的结论,是否蕴含了启发性的新观点?一种通盘考虑的未来,应该是怎么样的,在科幻作品中是否得到了体现?王球老师举了电影《超体》的例子,其中有人类将意识上传至电脑从而实现永生的剧情,而该问题的逻辑背景可能是功能主义或者某种泛心论的,是存疑的,值得更多探讨。

分享结束后,王球在问答环节进一步阐述了为什么智能科学家、哲学家可以更多地与科幻作品对话,去追问科幻场景、设定背后逻辑上的困难(如意识上传的人格同一性问题、具身性问题等等)。慕明则介绍了人工智能发展中非常核心的联结主义与符号主义之争,即在理解和训练AI时我们应令其归纳总结还是逻辑演绎,而这也是哲学思想史上知识论的关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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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与模拟现实

模拟现实是一个哲学概念,即指世界可能是被模拟(如电脑)出来的,与“真实”现实难以分辨。具体地说,也许世界只是一个高分辨率、高保真的虚拟游戏,我们不过都是其中的游戏角色,是一串高级文明电脑程序中的代码,而真正的玩家正在模拟现实之外的真实空间中监视着我们。科幻电影《黑客帝国》和游戏《模拟人生》都为这样的假说提供了生动诠释。

宝树 科幻作家/译者

科幻作家、译者宝树首先在这一组讨论中分享了他的观点。他认为,通过VR眼镜、脑机接口等新兴发明,人类已经具有技术手段来制造拥有可互动环境的虚拟现实,而一些低技术的实现手段就会如《楚门的世界》那样去搭建一个场景。

在哲学史上,虚拟或模拟现实源远流长。在东方语境里,庄周梦蝶,以及所谓“人生如梦”的感慨,某种意义上都反映了古人对“现实”之真的思辨。而在西方哲学中,从巴门尼德的真理之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洞穴假设,到笛卡尔所谓魔鬼的蒙蔽,贝克莱“存在就是被感知”等等,都在某种程度上对一个现象的世界和一个本质的世界作出了区分,并试图探索二者的联结。

宝树认为,虽然对模拟现实的哲学解释有许多流派、范式,但这些理论无法否认现实的产生:即通过技术手段我们已经可以制造出一个虚拟时空了,技术不依从于任何哲学理论来改造世界。而当我们一旦认可虚拟或模拟现实是可达成、技术上可能的,那这很可能会消解“真实”的意义,因为假设这个技术足够发达,会有无穷无尽的、无限的虚拟世界,无限层次的嵌套。任何一个世界的人,哪怕实际上是生活在真实世界的人,他都不能肯定自己生活在真实世界里,那么什么是“真实”可能就没有意义了。

面对这种挑战,我们还能否在某种意义上保留真实的概念呢?以海德格尔为例,他认为世界不是一个东西、一个场域,而是人类构成的意义网络。世界本质是一种意义,而人的生活构成了这样的意义。宝树进一步阐释:假设我们在玩一个可以满足人所有欲望、念想及其他价值追求的游戏,那么人的整个意义机制就已经移植到游戏里了。在这个角度上理解真实,可能每个虚拟世界都是真实的。

最后,宝树提到了模拟现实的诞生离不开人对讲故事、制造意义的偏爱。这么来看,当有人通过概念、意义与语言构造出整个世界的历史与社会现实时,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非真实的世界里了。当代的社会批判理论如《景观社会》、《消费社会》等与此也有关联。

刘洋 剑桥大学利弗休姆未来智能中心高级研究员

剑桥大学利弗休姆未来智能中心高级研究员刘洋在宝树分享内容的基础上作了几点补充。他提到了牛津大学哲学家Nick Bostrom在2003年系统性地提出“模拟假说”(Simulation Hypothesis)的论文《你生活在一个电脑模拟之中吗?》(Are you living in a computer simulation?),Bostrom通过两个假设:意识是一种算法;人类的后代(后人类阶段,posthuman)有足够的计算能力来模拟祖先(我们),和一个概率公式得出了三个推论:

➣  人类将在未来灭绝(无法进入后人类阶段)

➣ 我们的后代几乎没有兴趣模拟祖先

➣ 我们很可能生活在一个电脑模拟之中

这三个推论只有一个是正确的(互斥)。假如我们对人类的未来感到乐观,同时承认人类很有兴趣去模拟文明的演化的话,那我们只能惊觉自己不过是运行在超级计算机中的程序,极有可能生活在虚拟世界之中。

不过,刘洋补充道,“模拟假说”的前提是认为意识是一种算法,它是可以被模拟、被创造的。在学界,有不少学者认为即使我们有充分的算力,意识仍然无法被模拟,因为我们对意识如何生成、演进知之甚少,乃至对何为意识(consciousness)、何为心灵(mind)、何为智能(intelligence)都尚不明晰,何谈创造?

最后,对于反驳“模拟现实”的可能性,刘洋提出了一个哲学逻辑上“证否”的困难。即无论你收集了什么样的信息和论点来证明你不在一个电脑模拟程序之中,你所作的一切反驳,研究、思考、行动都可以是被模拟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你试图证否的努力将会变得徒劳无功。

在问答环节里,与会嘉宾对“何为真实、何为模拟”进行了更深一步的探讨。关于“真实与虚假”是否是一个二元对立的状态还是一个光谱状的连续场,宝树认为科幻小说提供了一个解释世界的意义机制。当我们面对一个疫情来袭、黑天鹅与灰犀牛事件频发的世界时,我们可能会说“好像活在了科幻小说里”,这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似乎我们感受到了一种被“外世界”力量所左右的不真实感。世界可能是80%-90%而非100%真实的,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围绕着模拟假说,刘洋继续提出了其与演化论的相容性。如果说模拟可以有多重嵌套,那自然也可能有着升级、演化,以及一个更接近“真实”的“零号模拟”。不过需要考虑,模拟一个世界的资源消耗有多大?从资源限制的角度来看,模拟的多重嵌套是可能的吗?刘洋指出,这个问题与模拟意识演算的效率高度相关,至少基于目前的研究,生物学大脑的意识生成与计算机算法的模式并不可直接对标,前者的资源消耗远小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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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为一种思想实验

陈楸帆 科幻作家

在第三组的对谈中,科幻作家陈楸帆首先结合其自己的创作经历,分享了其对科幻与哲学在方法论层面对话可能的判断。他认为,思想实验是科幻的本体特征,即围绕What-If,让世界发生变化(科技上的演变,也包括在社会、人文,包括情感关系,甚至宗教信仰上的这种变化),之后推导、描绘围绕着这个变化展开的一系列后果。在这一点上,科幻创作能够从哲学理论中汲取思想灵感。

以自己的作品为例,陈楸帆表示,《丽江的鱼儿们》受到了伯格森对心理时间流速的研究影响,讨论了如果资本家能够操作劳工对时间的主观感受,从而促进生产效率,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巴鳞》则借用了拉康的镜像理论和“他者”理论,构想了一个具有超级发达的镜像神经元,能够感知和模仿人类所有情感与行为的非人族类的际遇;《荒潮》则是考虑到了生态环境的整体观,以思想实验的方式让所有被隐形的、不可见的、被排除我们主流生活视野之外的垃圾成为社会的主角,进而推演劳资关系、跨国资本主义乃至人类社会在面对垃圾处理时会呈现什么样的状态。

陈楸帆认为,哲学和科幻并非泾渭分明,都试图在处理这个时代的一些终极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二者可以有更多对话,让科幻作为一种叙事媒介去连接起更多学科、思想,使其流动、创造。

田松 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教授

来自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的田松教授在2000年前后便提及过科幻是一种思想实验,他提到,思想实验是一种在脑海里构想而不需要真的去做的实验,而小说便是针对现实社会的思想实验。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是关于一个穷光蛋想要一夜暴富的思想实验,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是一个人身处荒岛该如何生存的思想实验,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是以当时的技术背景做的全球探索的思想实验。

田松认为,衡量科幻作品可以有三个维度:故事(情节、人物),(科学的)场景及道具预设,思想境界(作为思想实验的境界)。想要完成一个思想实验,科幻作品需要:提出实验原理(作品要讲的道理),构想实验室(场景设定),设计实验方案,记录实验过程、完成报告(即写作)。利用这种方法,科幻作品可以用来考察科学、技术、自然与人类社会交互作用的诸多可能性,如:

➣ 某些特别的技术(如隐身衣、基因编辑)被发明及应用以后,人与人类社会会发生什么变化?

➣ 在一个特殊的物理空间及状态下(一个引力只有地球一半的星球),会有什么样的社会存在?

➣ 通用人工智能出现之后,人类社会会是什么样?

以《侏罗纪公园》为例,田松认为机械论、还原论、决定论的分子生物学建构出了侏罗纪公园,而非决定论、整体论的混沌理论混掉了公园,创作者基于这些理论背景进行了一个生动而具象化的思想实验。而《阿凡达》则是基于盖娅理论的文明反思,它构造了两种文明,突出了工业文明在转向生态文明时的博弈与可能性,这种不确定性非常适合用科幻来进行描绘和填充。《星球大战》则是一个反例,田松认为其只是在一个酷炫的背景里讲了一个中世纪的故事,只有原创的道具,没有思想和试验。

最后,田松总结道,从科学、技术、社会与自然的多重关系逐渐深入,构想社会乃至文明的冲突与未来,这是科幻的能力,也是使命。

在分享后的讨论环节里,刘洋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今哲学的分科化、专业化、技术化程度已经相当之深了,现代的哲学学者如何可以与科幻作家更好互动?张祥龙认为,即使是分析哲学,仍然有着回答“大问题”、关怀人类前景与命运的热忱,田松则提到了科学哲学对以科技技术为核心的当代生活的全面反思、批判。陈楸帆认为,科幻提供了一种将深邃的哲学思想生动地传递给大众的可能性,以朴素的方式回答本源的问题,但也不应丧失对前沿哲学研究的呼应。他提到了美国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Ted Chiang)的作品,其中有非常缜密的分析哲学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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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科幻叙事中的哲学

在之前的讨论中,与会嘉宾屡次提及了国内外各种科幻作品中的哲学,不过相对来说,对国外各类科幻作品的哲学解读仍多于国内。挖掘中国科幻叙事中的哲学能够更好地回应中国科幻发展的脉络及方向,促进共识与创新。

双翅目 科幻作家

即将毕业的哲学系博士生、科幻作家双翅目首先进行了分享。她提到,科幻的创作与哲学的论文写作有很紧密的联系。有时,她会把可以被论文化的想法,或者是可以被放置到理论体系中的一个想法去写到哲学论文里,把无法放置入哲学体系中的想法呈现在科幻作品里。在这一点上,科幻的艺术性天然要求其需要以一个自洽的世界观或者人性论去呈现完整的故事,而哲学,作为一个复杂的理论分支,要求研究者对前人思想进行谱系性的梳理,同时对于问题及其讨论有系统地感知或者认识。尽管科幻与哲学都是在做思想实验与推演认知,但路数还是相异的。

双翅目认为,中国科幻叙事的哲学母题首先应当具有启蒙的共性。她提到,以康德对启蒙的定义为标准,即人在不用他人指导、或不用他人节奏的情况下,达到自身的理性判断和成熟选择,那么国内外的启蒙都还尚未完成。而中国科幻最早进入严肃的哲学语境便带有启蒙的意识,鲁迅强调过科幻的科普意义和对国民知识的启蒙,梁启超强调了科幻是一个可以对世界进行深度思考、解决深度问题的文学门类。考虑到这些,当代中国的科幻作品仍应探索何以完成启蒙、什么样的时代条件下启蒙是可能的,这些关乎到其作为艺术安身立命的任务的深刻问题。

其次,中国特色如何与科幻的哲学意识相结合?双翅目提到,许多中国传统文化的哲思是值得被挖掘并以科幻的方式呈现的:非二元对立的本体论,不以神学为依托的伦理观,道、器、物的逻辑体系等等。而中国现当代的经验也很值得被书写,如韩松的《医院》三部曲、《轨道》三部曲,以更现实主义的方法去探索、回应中国社会发展中的关键问题,也可以作为科幻或哲学的思想资源。

最后,中国科幻叙事中的哲学母题一定是要达到世界高度的。不仅仅是文学性,那些世界级的作品能达到的理性与情感的高峰,中国科幻也理应去攀登。另外,对于一些前沿的哲学问题,如动物与植物的认知,感知与被感知,群体边界等等,中国科幻也应立志回应。

三丰 南方科技大学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访问研究员

关于中国科幻的哲学问题意识,来自南方科技大学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的访问研究员三丰做了主题分享。他提出,中国科幻创作的哲学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群的学科素质和思辨能力,而中国科幻作家绝大部分是理工科背景,因此目前在这方面整体偏弱。不过,仍有不少科幻作品回应了古往今来的“大问题”,其中不乏一些具有中国性的、共通的哲学意识。

首先,与双翅目老师所提的“启蒙”类似,三丰认为现代性问题是中国科幻非常强的传统。因为中国曾经作为一个经济上欠发达的国家,未来不但是一种时间上的彼岸,还是一种空间上的彼岸。西方国家已经达到的现实就是中国发展的前景,如此一来,西方现代社会的特征就成了中国科幻当中经常书写的未来。从晚清至当代100多年的科幻作品,这个传统脉络一直在延续。

其次,东方式的伦理思想和宗教、世界观,也是中国科幻作品中常常出现的价值预设。比如王晋康的哲理科幻,他的小说《生死平衡》、《替天行道》都有很强烈的一种东方式的哲理的思考。刘慈欣的许多作品,也都体现了东方式的对生存意识的论调。

第三,中国的科幻作品中展现了不少对文明论的反思与超越。文明论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进入到中国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以亨廷顿和福山为代表。文明冲突,特别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冲突,体现在中国科幻当中是非常明确和明显的。研究中国科幻的学者将其称为“土洋对抗”,或是一种“或然历史”,即东方文明在分野的节点上走向了另外一个分差的话,它会如何发展,会如何在世界范围内形成文明体系,这种哲思在中国科幻中是常见的。

最后,三丰老师还提到,科幻如何作为一种干预介入社会现实?比如科幻可以作为一种方法论,进行哲学普及教育;或是作为哲学研究的文本材料,作为一种指示性的方案介入人生选择,作为链接各个学科的叙事范畴等等。

孙艺萌「睿ⁿ」 | 编

* 李治霖,香港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大学生,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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