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是红安的都在转:《英雄之魂没有故乡》

 新用户910774DV 2021-07-07

英雄之魂没有故乡

  (本文写于2003年。一晃十多年过去,世间又发生了许多的改变。我一直倡导,春节的时候,如果母亲还健在的人,游子们一定要回去过年。 母亲如果不在了,一个家真的面临散了。这是我的切身体味。父亲是男人,生来是要顶天立地的,感受不到这样深刻。而母亲在,家就在。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而不在了,人生只有归途。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在寻找情感的归宿与人生的归途。故乡是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贴一篇旧作,原因正是如此。好像那些出去革命和寻找理想的人们一样。感谢大家的关注,继续给大家拜年。)                 

公元二○○三年的秋天,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从北京城跑回故乡去陪伴她。那时我们的单位正在搞精简,我弟弟多少经历些世事,不让我回去。但我还是回去了,一年回过三次,一次便是十几天甚至几十天,直到母亲仙逝后方归。我当时想,即使单位把我裁掉,也不能失去与母亲共处的日子。我爱母亲,尽管我对她脚下的那片曾让我回顾时无数次为之泪落的土地抱有复杂的情愫。

那是黄安。是后来我多次不愿回顾却又无数次提起的黄安。在此之前,我觉得那好像不是我的黄安。一个人从童年到少年的生活,如果总是忧郁、贫穷与屈辱,那他完全可以有理由对那个地方产生漠视。

但我不能,因为我的家在那里,母亲在那里,父亲在那里,兄弟姐妹在那里。在我回故乡的那段时间里,我除了重温母亲那可怜而又卑微的一生之后,透过母亲一生的命运,我便重温了我们黄安城的历史。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关注过它。

可以这样说,不管黄安更名红安之后在外的名声有多么之大,官员有如许之多,但放在南方的任何一个省甚至全国任何一个版图里,它毕竟只是一个小县。而正是这样的一个小县,却有着那么多揭竿而起的庄稼汉,做出了历史上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黄安争得历史中的一席之地。也正是通过重温这样一个小县的历史,我才读懂了一些关于英雄与英雄之外的故事,转而发出了诸多的感谓。特别是当母亲终于无奈地闭上眼睛,结束了她痛苦的一生时,我看到,一行清泪从她脸上无声地滑落下来。在痛苦地大哭一场之后,我才发现,多年的远行并没有阻隔我对黄安的热爱,即使母亲不在,我回乡的次数将会越来越少,而这个供养了我少年时代的地方,仍将是一个让我无数次梦萦情牵之处。因为我相信,无论何时何地,我脚下曾经踩过的是一片昆仑。

于是,关于黄安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我头脑中闪回。我便也在那有限的记忆与无限的想像之中,对黄安有了另外一重认识。

黄安的街道原来是安安静静的,像无数个小县那样,躺在那里无人知道也没人欣赏。不守文明的尿液与骚气在街道边总是发出一种异味,但这并不打搅那些小孩子们的兴致。他们照样在街上奔跑,照样玩着没有新意的游戏。如果不是跑出黄安的那些人带回了新思维,可以肯定地说,黄安城的日子会永远像过去那样,看上去平淡无比,微波不兴,其名不显。而黄安城的英雄们,也就是那些日后的共和国开国主席与将帅,也不过只是像祖祖辈辈那样地道的庄稼汉,他们的理想只是像富人那样吃得起饭,穿得起衣服,哪里还懂得翻身、革命与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可是革命就像一阵风一样,一下子把没有任何准备饿得奄奄一息的他们推向了历史的前台,让这些庄稼汉展示了黄安城里农民的智慧,原来,“王侯将相,宁可种乎”;原来,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也不过如许,“彼可取而代之”。我也因此看到了那些衣衫褴褛的父亲与兄弟,母亲与姐妹,以他们的全部生命和鲜血,挥起了他们手中的劳动工具,为黄安城抒写了一曲感天动地之诗。

黄安的历史,从此便变得鲜活;黄安的人物,因此而挺起胸膛。无论怎样的回望,历史总在那条弯弯曲曲的路上,被他们挤出了一条小道,给一群原本生活在旧中国最底层的人们留下了一缕青烟与一线生机。

于是我很难相信,那些规规矩矩地耕田种地的人,那些肚子还没有填饱更谈不上温饱的人,那些只会叱牛赶马的属于下层社会的黄安汉子,会把喝过洋墨水,读过圣贤书的,手里有着洋枪洋炮的子弟,打得一塌涂地,永不翻身。

的确,当历史终于又续写了新一页的时候,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黄安在中国的版图上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县。黄安的山,没有北方某些地方的逶迤,也没有南方某些地方的高大;黄安的人,不属于靠近大城市的思想开化,也不同于深山老林的固步自封。不显山不显水,不露头不冒进,可偏偏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却闹出了二十世纪初的一场大事,转而出现了那么多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政府高官。不知历史上是否还存在着这样的一种现象,当农民起义的队伍进了城之后,这些农民的领袖居然没有再重踏往昔农民起义的覆辙,而是长着一幅接纳世界的胸怀。打碎了一个旧世界之后,还能重建一个新世界!

当我发表了许多关于外面世界的文章之后,我才把目光投向这块我出身的土地,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寻找着有关英雄们的足迹。而我失望了,黄安不语的群山和空穴之风总是无声无息,平静而贫穷的大地再也找不到那些汉子的呐喊之声。今日的黄安依旧贫穷而贫瘠,更听不到那些英雄好汉后代们的呼喊之声,众多的年轻人一股水般地涌向了远处的城市,那里有着迷人的霓虹,虽然最终它可望而不可及。可是,没有人再在这烈士撒下鲜血的地方,种下关于理想的种子,而是一峰窝的逃向了外乡。即使留在本乡土地上的人们,也因为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关系而感到生活像是一场作秀,明明写在白纸与条文上的黑字规定与现实却是那样不同。他们怀着对故乡的失望开始流浪。流浪原是一个极其忧伤的词汇,它容易让人想到背井离乡,而背井离乡原本是革命胜利后人们诉苦时才会用得着的一个词。但是,今天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个,习惯于在年过月半尽之后,背着行李迈向那不可知的城市,只不过换了“打工”这个词。

革命者们到哪里去了呢?革命者们创造的理想在哪里得到了实现呢?那些过去的黄安庄稼汉,那些后来成为马克思主义坚定信仰的革命者们,不是曾把希望的种子撒向了四面八方吗?那是一个多么激越的年代啊,激越得他们连生命也在所不惜。“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他们相信,穷人的世界必将改变,他们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无产的大众必将登上千年一现的历史舞台,因此他们把鲜血撒在了战争的路上,把汗水撒在了于无声处。偌大的中国,四处都是他们那深藏杂草中的纪念碑,四处都有着无名英雄的荒冢。他们的心胸由仅仅黄安的一块山丘变为后来全中国的无限广阔,他们的眼光由仅仅脚下的一片庄稼变为后来环视全球的高远,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革命到后来不再仅仅是为了穿衣吃饭,不再仅仅是为了周围的三几个人,而是发动那些永远在朦胧状态之下、在贫穷生活之中、在压迫与剥削之里、在无助无靠之内的人们,一起创造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曾经有着太多的人因为呐喊和反抗,最终化作历史上大多数的沉默。历史是英雄们的,它只记载着正反英雄的事迹,而不曾给予那些底层生活的人们。因此他们明白,要改写历史,只有自己登上历史的舞台,自己成为自己的主宰。于是我们看到,在当时黄安那48万儿女当中,不知有多少人像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一样,不惜身家性命去挤得一个微薄的生存空间。最终,当他们活着的人后来掌握了历史的话语权之后,却有着14之众的黄安英雄儿女再也没有归来。不知有多少个家庭,曾经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母亲和孩子,你很难相信,在这样的一个曾经贫穷今日依旧贫穷的地方,他们居然有着如此的心胸,要为全中国的劳苦人争得生存的权利;在这样一个长满了树与石头的地方,居然走出了那么多满腔韬略、文武齐全的英雄好汉,将帅之才。他们或他们的亲人之中,有砍头的,有点天灯的,有被凌迟的,有被剖腹的,有被一刀刀割死的,有被灌水的,有被炮轰的,有被饿死的,有被挖眼割鼻的断舌的……他们和他们的亲人却前赴后继,从不退缩,妻送夫,娘送子,一个个义无反顾地走上了革命那条路。“不要钱,不要命,就是要革命”,而在这条路上,还有被屈死冤死的,至今没有说法。清党、整风、肃反,不知有多少黄安的好汉们,因为革命路线和自己人领导的错误,莫名其妙地死在亲密战友的屠刀之下,最后化作了革命路上的孤魂野鬼。更不知有多少人,远涉那些革命的长途,因为非战斗死亡而消失得无影无踪。长征的雪山草地,西路军的苦战恶战,最终不知有多少人没有看到一点革命胜利的希望,便倒在了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山上与路上,死在了那些根本听不懂语言的村庄。而他们在死前仍然坚信,有一种语言不说他们也能听懂,有一种花不言也能盛开,有一种力量不显也能让人感觉,有一种将来肯定会阳光灿烂,有一种子孙即使不认识但肯定还会记得他们……

许多年后,我站在黄安城,站在那个已将昨日远远抛在后面的似曾相识之地,我竟然还不曾想到,那些呐喊的声音在今天如此微弱。在整个黄安城的乡下,我看到了村庄依是往日的村庄,土地还是往日的贫瘠,生灵还是革命前那样无声无息,而那些破落的村子与空旷的房屋,还有满山满野里那些衣着褴褛,却在干着原本属于年轻人才能干的体力活的老头与老太,他们眼中流露出的茫然与无助,我觉得在黄安城的乡下,革命后与革命前一切仿佛似曾相识,这一代老头老太曾那样迷信土地,当他们听到革命将会分给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时,一个个便拿起手中的锄头、冲担、镰刀——那本来是他们的劳动工具,便在劳作的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革命那时其实还只是一个理想,谁也不知道革命什么时候能够取得成功。但只有要希望,星星之火便有燎燃之势。对于得到的土地,他们曾跪在地上以头用脸亲吻,泪流满面——那是多么热切的泪啊!因为土地能够给他们带来一切,其实一切也不过只是解决暂时的衣穿和腹中不受饥饿的折磨。

我那善良的黄安父老乡亲啊,他们的要求仅仅如此!

许多年后,我在京城的一个安静而又宽大的四合院里见到了一个黄安老头。他用浓重的乡音告诉我说:“小李啊,我们革命之初时知道什么?革命就是穷人要打倒富人。”

那时,我已经历了许多世事,听到了关于革命的各种解释,但我觉得没有一种解释,有这个黄安老头说的这样深刻。虽然,他也像那些革命中的胜利者一样,不再回到黄安;身居高位,也不能再照顾黄安。但他说:“小李啊,在位的时候,我是为全国人民服务的而不是为黄安一个县的人服务的。等到不在位的时候,我真想为黄安做点事,可不在位,想做也没有这个能力了。”

黄安老头的话使我思索了许久。那时,这个老头生活在京城里,还是穿着往日黄安的大圆头布鞋,唱着一口的楚剧,喜欢吃黄安的咸菜,如果不是家庭布置得极尽豪华,从表面上看,他不过还是黄安乡间路上的一个普通老头,是一个地道的庄稼佬。

而如今黄安乡下的年轻人与他们不同了。如今的年轻人在经过了漫长的贫穷生活之后,终于看到了外面的风景,看到了城乡之间巨大的差别。于是他们不再相信这一年年带给他们失望的土地,他们也希望能像那些城里人一样,穿着美丽的衣服,坐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办公室,谈论着爱情,谈论着时尚,谈论着国家大事,谈论着某些名人的绯闻或轶事,他们也希望能够体面而又有尊严地活着。但现在的土地却不能给他们这个,土地也的确不能再给他们这个。就像我们小时,母亲要我们从事劳动时,总是许诺到了年关要给我们买一套新衣服,但是每到了年关,母亲双手空空地看着我们,便要流着泪说:“伢呀,明年再好些来吧。”一直到母亲因病去逝,土地也没有给她幸福的生活。母亲曾说:“去吧,去吧,你们都出去吧,我再也不把你们拴在土地上了。”连在黄安土地上耕作了一生的母亲都不相信土地,年轻人哪里还会相信呢?他们小时买不起衣服,上学交不起学费,吃饭还是那样简单,即使个别考上大学,却很少有几个家庭能够掏得起那看上去如若天文数字的学费。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不过是某些人的顿饭钱而已。只有当真正意识到这种原属父辈的痛苦时,他们才知道,金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显得那样重要。因为他们目睹了在故乡生活的一切,与他们看到的、听到的山外生活简直是千差万别,于是在经历了无数次失望、失落、失意与失魄之后,他们的经历告诉他们,也要像父辈革命时那样改变这个。于是一切就像革命时的程序一样,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先是一个觉悟者,再是下一个觉悟者,一带二,二传三,三教四,四拖五……涌向了山外的那些看上去迷人无比的城市。那时火车哐当哐当地把他们连同希望一起带向了遥远。

我不知道那些城市最终到底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但是我回去时,却看到整个乡村衰落了下去,整个人们的脸上又笼罩着悲观的神色。尽管他们的生活与革命前已有很大的不同,尽管他们已经刚刚解决了温饱,但是,当城市进步得如在高天而他们的生活却如同平地之后,城乡的天壤之别使他们的心理已经失去了平衡。那时,村一组的组织变得非常薄弱,即使有着强硬一些的基层,也不过是那些仍在作威作福的带有家族与暴力的人所把持。一位在故乡教书的先生曾对我说,如果再任其发展下去,这些手中无钱的黄安庄稼汉们,没准将会要引发另一场革命。毕竟,与二十世纪初的革命相比,他们同样是庄稼汉,但他们比二十世纪初的革命者们更有觉悟和文化。

我不知他指的革命与先辈所言的革命差别如何,但我从他那满面苍桑的叹息声中,已经知道,乡间的哲人往往把握了历史深处的脉搏。其实,在乡间的一切改变,不是上面哪个的文件规定,而都是乡间的一些先知先觉者带来的恩赐。尽管这种先觉先知,有时仍要付出血的代价。可毕竟,总有这样一些人的基因,因袭了那些黄安英雄们身上血液的种子。

于是,我记起了革命胜利后的黄安英雄韩先楚将军回乡时的一件事。当他终于抛开了那些官员,走入民间时,看到与他一起放牛长大的伙伴在大冷的冬天还穿着那样破旧的衣服,过着那样贫穷的生活时,善良的将军问道:“你咋球搞的啊,革命胜利了还过这样的日子!”那位胆大的农民回答道:“你咋球搞的啊,革命胜利了还让我们过着这样的日子!”将军顿时无语,然后握住了乡亲们的手,泪水涌了出来,这才有了后来的十万件军大衣的故事。再后来,将军逝后葬在了黄安。那可能是把骨灰葬在黄安本土的最大官员,由于敬仰,我还专门曾去烈士祠拜奠过这位英雄的灵位。因为我不知道有多少革命胜利后的黄安将领,还对这块土地有着深情的一顾。即使有着深情一顾的人,又不知多少人以原则问题而板着面孔拒绝过黄安人的“走后门”,说着那些诸如“我当的官不是只当黄安人的官”之类义正言辞的话,但仅从这一件事上,瘦小身材的韩将军就应该赢得这块土地和这块土地上老百姓们的尊敬。这位从庄稼地里走出的黄安好汉,也因此把魂驻入了这块神奇的土地,找到了他一生最好的归宿。于情于义,于文于武,都是不可同位而语的。其实世事也非常简单,不管当时的历史多么扑朔迷离,但经过了岁月的淘洗,是非功过,在老百姓的心中,自然有着无声的明白与表达。贵族们和贵族的子弟更重金钱与权势,根本不会从形式上传承文化,倒是在老百姓中间,还能通过民间的口头故事,将一代代的忠奸说得泾渭分明。

革命者们终于归隐于枪炮声了。在新一轮的无声枪炮中,黄安的将领在渐渐凋谢。即使黄安土地上的庄稼还在年年长出新的收获,但土地的主人们却年年重复着同样的命运。那些当年出去的革命者,如果知道他们用远大理想和鲜血乃至生命挣得的土地被后来的年轻人舍弃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为当初赢得土地的欢呼声而一掬辛酸与苦痛之泪。毕竟,这些年轻人未曾经历过他们同样的历史,他们面对和拥有的只是无限的未来之时,所以他们为之奋斗的理想就有可能会轻轻松松地忽略。时代的列车已不再等待他们同行,时代的列车也不再把革命英雄载在车上,即便人们把他们刻在石碑之上,但那也不过是在某些特殊节日时被儿童们所信仰和崇敬的影子,不过是孩子们寄托理想的载体,大人与年轻人未必真的就把他们留在了心中。现实生活的压力,已使得人们学会了放弃,理想、正义、见义勇为、公正、敢作敢当、诚信……一系列的阵地都在渐渐地丢失。当新一代的人拥抱了幸福生活的时候,又有谁,还记得各家各户那些出去闹革命的英雄?当新一代人总是在乡间抚摸着贫穷这个痛苦的伤口,又有谁还会追问先辈们的理想流落何方?时代的列车只载着经济高速地飞奔,至于那些千千万万的革命者,只在出自各种需要的各种版本的历史书中一闪而过,时代开始吹捧另外一些英雄,政治新星,演艺明星,经济巨人,赚钱高手,而那些贫穷的乡村,除了留守的老弱病残之外,就剩下那些忠实的狗与辛劳的黄牛从村头懒洋洋地走过。在黄安的无数村庄,水质恶化,池塘沙塞,水库渐浅,土壤肥衰,耕地锐减,不少地方还出现了田地荒芜。凭谁问,草深沙埯之处,不知何处可以找见烈士的陵墓?月圆天高之夜,不知何处可以见到自己的亲人?老一代人与新一代,都是出去寻找人生的理想,可结果竟然是如此之大不同!

我也是去寻找理想中的一个。在经过了漫长的失败阴影之后,终于有一天,阳光也射在了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身上。当我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拥抱了成功的时刻,才感觉到生是那样孤独。我曾那样忧郁与忧伤过,但我不知道,原来死也同样是孤独与寂寞的。当母亲终于有一天闭上眼睛走了,我才发现,无论我把自己看得多么成熟,我不过是她的一个孩子。我看着母亲在世界的最后那一刻,还想挣扎着交待她不曾放心的事物,我便觉得心如刀绞。生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这个穷苦一生受罪一生的女人,难道真是就是命运吗?这个善良、温顺、自尊而又坚强的女人,生命就这样脆弱吗?命运就这样不公吗?无论你怎样哭喊,她终还是去了。母亲是带着呻呤的痛苦走的。但在离开世界之后,我发现母亲的嘴角,还有一丝安祥。我不知道她终于把死亡,是不是当作解脱——终于离开这个令她失望的世界了。其实又怎么样呢?不过是亲人的无限怀念和哭泣罢了,到那些与她无关的人,不了解她的人,知道这个消息也许根本就无动于衷。这就是生活的现实。她见证过那些革命者,见证过那些参加过革命的亲戚,最后也见证过这些亲戚和他们的家庭子女,在享受革命胜利果实后,从盛转衰的一切,见证过无数次运动带给我们家族的悲痛,瞌然长逝。

我离开黄安的那天坐在母亲的坟头,看着故乡破落下去的村庄生出了无限的感慨。母亲尽管走了,可是村庄里的人还是那样羡慕她,因为她病了后得到了姐姐、姐夫和弟弟、弟媳悉心的照顾,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她治病的钱寄回来,使她每天都得到了悉心的医治。我回去后,母亲在断气的前几天,还专门要我请帮她治病的医生吃一顿饭,以表谢意。可以说,母亲活在世上,没有欠过任何人的东西或人情,这让她赢得周围的尊敬。因此,母亲也是村庄里惟一一个得了大病之后一直在坚持治疗的人,这便在村庄其他人的眼里成了福气。村庄里的人都说,母亲是靠药水养着的,因为还有着我们这样的孩子。村庄的规律是,村民们得了小病就熬,根本不上医院,了不起也是用一些土方子治疗;而一旦得了大病,则更是不去医院,呆在家里等死。原因是他们没有钱,没有医疗保险——那些劳作了一生的人就是这样渡过他们的日子的。日子总是那样无声无息,无始无终,总是那样漫长,令人难熬,令人苦闷而又苦痛。前几辈是这样,后代们还是这样。因而,在故乡人的眼里,那些先前走出去而又活下来见到了新中国、享受了新中国幸福的英雄们,在村民们眼里已不再是普通的庄稼汉,哪怕他们也曾是一母所生,共一个锅吃饭,曾经同穿一条裤子,但是当他们到了京城,故乡的人开始把他们当作星宿来顶礼谟拜,认为他们是天上的神,是上天的星,要不命运不会如此不同。可爱而又可怜的父辈啊,总是那样善良地总结尘世间的一切宿命。每当听到他们羡慕地对着电视上那些曾是同乡同村同家同屋的领导们,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的时候,那时我便想,如果乡下还有阳光,它一定洒在了有钱人的身上,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温暖;而那些一直生活在贫穷状态下的村庄与村民,他们的过去与今日,阳光又有何不同之处?

因此,母亲虽然死了,但在乡人的眼里,因为了我这样在外工作的儿子,因为有了我们家族还算成气与行孝的子弟,她的死也让村庄里的人羡慕。而只有我在哭母亲,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哭,是失去了天空的哭,是得到了崩溃的哭,那些天把眼睛哭肿了,看见阳光生痛生痛。母亲在的时候,哪怕是病倒在床上,我们也不曾觉得缺少什么;但在母亲走后,我仿佛觉得天空一下子塌了下来。整个世界变得那样阴沉,整个人生变得那样单调和灰暗。我亲手帮助村民们挖了母亲的坟墓,后来又亲眼看到母亲被黄安的土地埋葬。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母亲还活着,活在我的心中,活在哪一个角落默默地看着我。但是那些黄安英雄,那些曾经是昔日的英雄好汉,却一个个无影无踪。在革命的路上,无论是享受了革命果实还是牺牲在革命路上的人,再也没有人去怀念那时的生活。故乡老年人的生活仍不如意,长期的劳作已使他们放弃了那些昨日的幻想;而年轻人有着更为广大的挣钱理想,他们根本不再读书,不再翻阅历史,每天为能挣到多少而劳累奔波。我坐在母亲的坟边,看着远处在群山霭霭,发出了逝者如斯的慨叹。我想如果一个民族不了解自己的历史,一切又会重新开始的;一个国家忘记了过去的教训,一切又会周而复始的。无论是暴动还是革命,无论是人祸还是天灾,无论是教训还是经验,一切又会卷土重来。也许,正是因为从故乡走出后的艰难生活,使我意识到仕途只是人生的空幻,转而寻求文化之根,要把灵魂留在人生的边上,所以无意于致仕的钻营。而那些革命者,死者死矣,死在路上从此永远无声无息;即使是活着的胜利者,又有谁还在盛世浮华中保持一份警醒?一份飘然?一份特立独行?一份卓尔而立?许多革命者的结果只有两种:生与死。对于死者,他们的亡灵飘在异乡的地上,灵魂再也不能归隐故乡;而对于生者,要么是胜利后位高权重舍弃了故乡,要么是作恶多端而被故乡抛弃,再要么是在人生中为讨生活而忙忙碌碌地终其一生。所有的灵魂,都没有了当初作庄稼汉时的单纯,又哪里还会再归附于大山内的土地?

在离开黄安的那天夜里,我看到劳作了大半辈子的父亲眼睛里带着辛酸与艰难的浑浊,看到他站在送我远行的人群中挥手,看到瘦小而沉默寡言的他想与我多说几句话,我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我那时就想到了,母亲走后,这个地方,这个叫做家乡的地方,从此会成为我们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了。一切熟悉的东西,终究会慢慢陌生下去的。对于我来说,因为有兄弟姐妹,肯定是还会回来的,不过这种机会会越来越少;但至少,我还对这片土地及这片土地存在着深厚与复杂的感情,而到了我的儿子,孙子,将来却只是履历表上的一份籍贯,这里山山水水,再与他们了无干系,这里的人们,再与他们了无深情。因为这个地方,在他们的生活中,将会变得无关紧要。至于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那艰难的生活,在他们的眼里只留下了一份像革命者那样神奇的传说,偶尔会被他们想起,但更多的是将会被他们永远忘记。

于是,我坐在车里,看着熟悉的村庄,熟悉的人群与牛羊,熟悉的庄稼与花草树木,我的泪便忍不住流下来了。列车在乡间的小路上慢吞吞地走着,我便也在这慢吞吞的时光中,回味着曾经在这块贫穷土地上发生的一切。一切是那样熟悉,而转瞬,当我回到城市,一切又会那样陌生。

当故乡终于消失在眼里的时候,我想,如果当初那些死难的革命者还在,在路过了美丽的城市生活后再回来,他们会对他们走出的地方以及那些地方今天人们的生存状态,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知道。因为毕竟,他们已经永远不存在了。而那些还健在的革命者和胜利者们,已经习惯了城市的浮华或粉饰今日的浮华盛世,更不可能体验那种革命前及今日的乡间生活。这一切对于他们而言,已经太过遥远,仿佛远处群山的一声低微的叹息或沉沉的呼喊,不会再有人能够理解和听见。

我也因此举起手来,对着故乡默默地说了一声再见。我生活在城市里,那里有着我后来认识的亲人们,她们与我们有着同样的血缘之亲,同样的血浓于水,并且在等着我回来与她们一同过上另一种生活。我的手机上,存着一条老婆发来的信息:亲爱的老公,你要注意身体。我和儿子很爱你,就像农民伯伯爱玉米。仅是这样一条消息,就牵引着被感动的我到另一个曾经陌生的地方生活。而故乡大山与村庄里的人们,将终会被我们渐渐地淡忘下去。至于革命,至于革命时出现的那些英雄,可能只是某个有着良心的历史学家或者有着忧患的作家才会思考的问题。他们的灵魂有没有故乡,可能很快被我们抛之脑后,并遗忘下去。

这一天正是中秋,中国传统意义上一个团圆的日子。一轮清月高悬,几抹清辉遍洒,望着那些充满了希望而最终又让故乡人们失望了的庄稼,我在换乘了摩托、三轮、巴士与公汽之后,跳上城市的火车一溜烟回到了原本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北方。我挥挥手,没有带走故乡的一片云彩。

听着火车一路向北的隆隆之声,我想,无论是故去还是活着,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对于那些走进革命的黄安英雄们,他们将一切交给了大众,付诸于理想,成为新中国的高堂宗庙。无论是失败还是成功,已经无人知道他们昨日的理想,无人去倾听他们内心深处的声音,就像所有寂寞的英雄一样,他们的灵魂,已永远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持续关注是力量,转发有时是美德。)

今天是大年初二,继续在这里给所有关注本公众号的读者拜年。祝你们新的一年,一切顺利,健康幸福,万事胜意。顺便在这里提一下各位赞赏的事。向阳生长原来说过,公众号的赞赏,用于资助老家的贫困生。一般都在赞赏者第一次打赏时回复说明。不公开说的原因,主要是怕陷入诱导式打赏,违反微信管理的规定。首先感谢各位的赞赏,特别是一些朋友、老乡和领导甚至向阳生长的许多亲人们,还有许多认识与不认识的读者朋友们。认识的可能出自于情感、脸面;而不认识的,全部出自于欣赏。许多朋友原来只是欣赏文章,后来便把赞赏变成一种习惯。许多人从第一篇起,一直赞赏到现在,篇篇未拉下,无论多少,都是爱心,也是善意。通过后台管理,向阳生长都看到了,原来心里很不安,但自第一批赞助款发放到位后,向阳的心始稍安。目前,向阳生长资助的贫困生一共有三个,一个小学生,两个高中生,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其中,一个无母,两个无父,无父之中有一个母亲走了,只随爷爷奶奶生活。这三个孩子都是当地学校的校长与老师推荐的,均品学兼优。向阳生长虽未见过他们,但与其中的两个通过电话,感觉孩子们的不容易。正如本篇文章写的红安革命者们一样,他们当年出去革命,也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在革命者的故乡,还是有这样贫困家庭的存在。这是社会的现实,它客观存在。也许,我们在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同时,稍伸援手,举手之劳,便可以给别人一片天空。因此,向阳生长要感谢所有的赞赏者、订阅者、阅读者、转发者和评论者,你们的支持,让向阳有了前行的力量。这种赞助,原来是考虑到这几个孩子一直高中毕业(大学再说,因为可以贷款,让他们知道生活不易,更利于他们选择自我奋斗),所有的余款,将继续资助别的孩子。这些资助,都是直接一对一的,不通过任何官方渠道。因为本公众号只发向阳生长自己的原创文章,所以赞助对象没有征求各位意见,在此一并说明一下。再次感谢大家对向阳生长文章的喜欢和肯定。因为有了你们的支持,相信这个世间会更加美好。过年了,如果你手痒想发红包,就尽情地往这里发吧!善有归途,物有所用。相信点点滴滴的爱心,一定会汇聚成仁善的汪洋大海。再次祝福每个有大爱之心和善小之微的好人,一生平安!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