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愿亲爱的母亲能步入天堂行走（2003年）

清明节，怀念母亲。

（右一为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愿亲爱的母亲能步入天堂行走

母亲走了，她静静而又痛苦地走了。

得知她病重的消息时，那些日子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许多的往事，跑回来敲我的门，好像要把逝去的日子找回来。但是，找回来的，只有眼泪，只有无穷无尽的伤痛与悲哀。

当眼泪终于掉下来的时刻，我一直觉得愧对母亲，特别是她在床上已不能起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受了一辈子苦的她，总是那样无声而又孤单地独对命运。命运没有给她一个公平的回复，因此她的一生就那样拥抱了所有的伤痛。

我最为内疚的是，在很久以前，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满怀了抱负的我背着自己写的诗囊独自离家出走，一直没有告诉她我到了哪里。整整五年啊，他乡的风雨如何，母亲不知道。她无尽的思念在大山里留给了一个人深夜的眼泪。而那时我为了功名，在流浪了半个中国之后，方始在新疆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了长期的孤军奋战。为了证明自己，我在年轻时就那样轻易地选择了别离。尽管那时没有一丝阳光撒在我的身上，我却总是相信，美好的事物一定存在于他乡。对于母亲，我的爱就是想证明自己。如果不是弟弟后来出事，我想母亲也许会少了些对我的思念，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把一生的希望全寄托在我的身上。而当她终于病倒的时刻，我看着瘦下去的已在床上躺了半年天天吃药打针的她，眼睁睁地看着生命渐渐衰微下去却无能为力。

十年之后，终于在外寻了一席之地的我从北京回去看她时，母亲已经躺在床上。那时她已不再像往日那样对我谈起往事与家常，她呆呆在坐在床头上。身子瘦得只剩下骨头。有时她拉着我的手，却什么也不说，有时她只是呆呆地看我一眼，迅速地把眼帘低下去。从母亲的眼里，我知道她不想死，我们也不愿她死，但命运就这样落在了她的头上，仿佛她要把家里的一切苦难一个人全部承受下来。也许生活无所谓公与不公，我不明白，善良而又富有智慧的她，在有条不紊地安顿了我们家庭生活的同时，为什么上帝就不给她一个平安的机会。从她的身上，从我的身上，从我弟弟与姐姐及父亲等家人的身上，一夜之间我仿佛读懂了命运。我晓得了命运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完全没有道理，完全没有章法，完全没有原则，随随便便地安排了生活的一切。记忆之门訇然洞开，我于是想起了小时候，每天夜里醒来，母亲还有纳鞋底，还在哼着赶走瞌睡的小曲，更多的是三更半夜中，被她凄苦的哭声惊醒。那时候，虽然我还小，却明白了生活中有许许多多不可测的东西在左右着我们，在安排着一切。有些人一辈子一帆风顺，衣食无忧；而有的人，从生时起便注定了受苦受难，注定了悲悲戚戚。于母亲一生而言，沉重的劳作压在了她的身上，所有的困难，所有的悲哀，都是她一个人默默地忍受。如果没有她，我相信我们的家庭早就会沉入水底，我相信我们的命运也会像大多数人那样，永远生活得困苦之中而无声无息。虽然家里穷，母亲却说：“伢呀，穷人不识字好伤心，一定要读书！”于是即使没有钱，即使母亲很爱面子，她也硬着头皮把我送到学校里去，对着老师说一声“对不起”，说能不能让娃先把书读着，学费有了马上送还。母亲领着我上学的情形，至今仍是我梦醒后落泪的原因之一。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不欠别人的人情，因此后来这些东西也传到了我们的身上，使我们长大后学会了坚韧，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吃亏，学会了脚踏实地。我最对不住母亲的是，在她还健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当年落榜对她的打击。在我离家出走的日子里，我听说下着那么大的雨，她跑到外面的山沟里捡树上散落的木籽卖。为了获得区区的几块钱，她常常是打得全身湿透。而我弟弟出事的时候，我考上了军校，却由于怕淘汰没有告诉她，那时我们都音讯全无，她只有天天跑到山沟里哭。父亲一辈子老实巴交，因此所有的委屈与无耐，都在那哭声中严重地伤害了她的身心。那时，她在村子里低着头走路，倔强地支撑着，在困难与困境面前，却又显得那样坚强。后来，随着我们的奋斗，随着我在城里安家，母亲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什么要求，从来没有主动向我伸手，从来不说家中的困难，从来不说那些怕我们在外担心的事。每次我给家里钱时，母亲总是显出愧疚的样子，好像为拖了我的后腿而感到不安。每每讲起过去时，母亲总认为没有帮过我什么，让我在外做过贱人而一脸愧疚之色。其实如果没有母亲的支持，我肯定读不了书，读不了书，肯定也不会改变命运。而在那时失学严重的乡下，即使母亲不让我读书，我们也不能责怪她什么。因为整个故乡都是那样，一代又一代读不起书的比比皆是，至今如此，把我撒在故乡的人们中间，可以说是毫不起眼。乡下人的命运是我们共同的命运，除了自我奋斗，除了个人的努力，我们很难摆脱现实的命运，很难走入苦难的樊篱。现在，每当无数的兄弟姐妹在过了春节跑到外面打工时，我在对他们怀有深深的同情的时候，就对母亲当初没有钱也送我去读书而怀了一种深深的感激。无论我在学校的考试曾多么令她失望，她却从来没有埋怨过我。她相信命运，苦难的生活在没有希望时她变得越来越相信命运，因此，当我在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的时候，她总是鼓励我，不要怕失败，实在不行了就回来种田。“多少人在种田啊！你要是不行了就回来！”母亲每次这样说，她越这样说我便越是惭愧，因此也更加努力。在我没有考上的时候，哪怕她打我一个耳光我也会好受些，但反过来她总是安慰我。

在我后来每次回故乡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对我说：“身稳嘴稳，到处好安身。”我觉得母亲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胜过了书本上的千言万语。她的一生不贪不占，不说人家的坏话，不传闲话，这对我的成长起着重要的作用。后来，我在外面之所以能拥有了那么多的朋友，就是记住了母亲的话，要与人为善，要乐于助人，要勇于吃亏。我感谢我的母亲，如果不是她，也许至今我仍然呆在乡下，是一个不懂世事的乡间孩子。即使我已三十多岁，可每次回来，母亲总是不放心这叮嘱那叮咛，总是这不放心那不放心。我说我已是大人了，也有孩子的人了。母亲说，再大在她跟前也是小人。母亲一说我的泪便流了下来，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她在养大并培养了我们的时候，自己却瘦了下来，老了下去，病了下去。我知道无论多少金钱，再也挽不回她的生命；我知道再多的忏悔，也得不到她的只言半语。母亲啊，请你原谅我吧，原谅你的孩子们，在你最需要安慰的时候，都不在你的身边；在你最想看到的时候，一个个都为了生活而选择了逃离故乡。可那时候，我们那么多的内疚，再也挽不回她的健康；我们那么想对她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啊，母亲，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你来到了北京，看到了我的生活时，你好像才露出了笑脸，只有你看到别人都生活得特别好的时候，你才露出了羡慕。在那种情况下，当医院确定你得的是肝硬化腹水不能再抽烟时，你坚决戒住了四十多年的吸烟习惯，你说你想活下去，要帮我们带孙子，要为我们再送上一程。当你住在中国最好的医院时，你总是说，给我们拖后腿了。你的一辈子总是不求回报，却将生命如此慷慨地全付给了我们，给了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父亲，给了真正帮你分忧、忍辱负重的姐姐，给了读了一年又一年苦书的我，给了还不懂事但吃了不少苦头的弟弟。无论我们做错了事，还是说错了话，你从来没有打我们，总是那样在教育我们的同时，要我们学会自强自立，学会忍耐和让步。即使你从来没有说过要如何淡泊名利，但我觉得你比那些我认识的哲学家和道学家更为深刻。因为我从小到大，目睹了你是如何带着我们，带着这个家，从绝望走向希望，从无助走出低谷，从困苦走向幸福。记得小时，你每到过年便对我们说“伢呀，来年再好些来”，我知道你那时已经足够努力了，但你总是把这些本来是我们应该惭愧的东西揽到了自己的肩上。你从来不把过错推向我们。

更让我感动的是，你用自己的一生印证了什么是伟大的爱情。在你与父亲相亲的时候，父亲的家族还顶着富农的成份。可你还是嫁给了他，并且关心和爱护着他。父亲一辈子是个老实的农民，从来不敢出头不敢稍有闪失，不能直起腰来做人。而我听说，那时只要有谁欺侮了他，你便变得特别坚强，非要跑到人家那里去论理不可。可天下的理，哪里有属于穷人的时候呢？你们也因此吃了一辈子的哑巴亏，你把这一切全装在了心里，却在灯下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你说：“伢呀伢，让着别人一些啊，你们能活下来，能有今天不容易。”每次听到这些话时我都想哭。可你对父亲却从来不曾亏待，在我的记忆中你们从来不曾吵架，不曾动手，不曾红过脸。我记得小的时候，每天早上父亲在外面劳动时，你总是煮了鸡蛋，送到田头地里，父亲说你不要这样时你还是坚持，你对我们说：“家里的主梁骨不能倒了，倒了一家人怎么办呢？”尽管家里全靠你在支撑，可你总是那样维护父亲，维护着他一个男人的全部尊严。在小时家里粮食不够吃的时候，你对我们说：“先让你爸吃吧，他要干活。”然后你再让我们吃，有时不够，你自己就不吃，但你对我们说你先吃了。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是你在苦难中养成了这样伟大的心灵？后来有次我问你，为什么对父亲一直这样好，你说：“人踩人，踩死人；人扶人，人上人。”就是因为这个，你嫁给了一贫如洗的父亲，没有听信别人让你与他离婚的劝告。那时候，有好心人对你说：“伢啊伢，在这个家里什么时候能够苦穿头啊。”但你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你不信看不穿头，你不信命运就会永远让这个家族衰落下去，你说你要看到来日，你说你不信天地没有良心。后来，你终于看到了，但在你看到时，你的身体却渐渐地不行了。为不了扯我们的精力，你没有告诉我们，你从来就是这样，把一切的苦难放在了心中不说，总是忍耐着。有人说，你一生受了几生的罪，受了几生的气。但无论是怎样的罪与气，你却总是笑着要我们努力，你从我们很小时就要我们学会勤快，学会劳动，不但给了我们健康的体魄，而且还给了我们立足生存的道理——那就是到了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是不能偷懒的。正是因为这个，我觉得你虽然没有给我们讲什么做人的大道理，但你的一言一行，却已胜过了万语千言，像刀一般地在我们的心头上刻着。我们后来在外面做事，一直记得这些永远也不会忘掉的教诲，永远安分守己地做人，永远忠厚本份。

我还记得在北京，当我和妻子以及弟弟带着你四处游玩时，你奇地问这问那时的情景，那时你就像一个孩子。那时候，我觉得你如果生在城市，一定是个能人。只是命运就是这样无情，它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把更多的困难留给你；在你最需要亲人的时候，让你的亲人在远方奋斗；在你最需要健康的时候，病魔却缠住了你。我依然记得，你小时候对我说：“人生八字八个米，走遍天下不瞒身”，太多的困难与孤苦使你相信了命运。在你病重时，我们都很伤心，可你说，这是命。你以此来减轻我们的心中的负疚，却不知我们看着你，是多么难受啊。为什么，幸福总是不降临在穷人的身上？——我后来在城市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这个问题，但最终我明白，幸福只是一种感觉。我也因此而明白，你为什么在我们小时就一直教育着我们要好好读书，要我们学知识，你就是不想让我们落得像你们那样的命运。

于是，我怎么也忘不了我在离家近五年之久的时候，在考上了军校回来的那个夜里。那天一大屋子的人在家里等着，当我走进家门时，你突然冲上来抱着我便哭了。我走时你的头上还是青丝，可我回来时你的头上已长满了白发，那时尽管我在外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在人穷志短时怎样的生活，但那天我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看着瘦弱的你，与可怜的父亲和已是大龄却还守在你们身边没有出嫁的姐姐，是怎样支撑起了这个家，是怎样在痛苦中思念着我们，是怎样在人前人后出入于乡村之间。那时我便感到了深深的内疚，我知道一生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挽回这种内疚，母亲啊，我们——你的孩子，的确有太多对不住你的时候。你原谅你不懂事的孩子吧。为了到远方寻找证明，为了让你能够在乡间抬起头来，我就那样轻易地选择了别离，在离开家乡的那个雨夜里竟然没有告诉你一声。我不知那些日子你是怎样度过的，但回到家里我却看到了空空的四壁，看到了家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看不到弟弟的身影；我还看到了几年前我离开家时写的那些愤世嫉俗的条幅与毛笔字，仍在墙上歪歪斜斜地挂着，像是要把我扯回那些痛苦的过去。当时我站在屋子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出门在外那么多年，我受了委屈没哭，因为我想到了自己是一个农民的孩子，应该忍受那些伤痛；我受了冷眼没哭，因为我知道自己来自乡间，是不能与别人相提并论的；我受了再大的不公平没哭，因为我知道我们不是来自豪门望族，我们是头顶草屑的孩子，是打着赤脚在乡间行走的穷人，我一直忍耐，像你那样忍耐。可那天夜里，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回来，在你抱着我的那一刻，我却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只有在你的身边，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孩子，才会受到欢迎，才会得到真正的爱护。抚摸着你那瘦下去的手，我才知道我当初离家出走时没有告诉你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我只想到了穷人的孩子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靠自己的力量混个前途，我却没有想到那些日子会给你心灵上留下巨大的伤痛，没有想到我的出走和家庭的变故会你的身体受到那么大的伤害。原谅我吧，母亲，原谅我们这些不孝的孩子。在你的有生之年，我们曾尽量想为你做些什么，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无能为力，无力回天。如果世界真的还有轮回，真的还有来生，我希望再做一次你的儿子，把我们欠你的东西，全部补偿回来；把你受过的全部苦难，再还一次你一帆风顺的幸福。

听到你再次生病的消息后，我回去时你对我说：“我死时你一定要回来，你回来了我便感到了依靠。”听到你说的这些话时，我心里特别的难受。多少年来，我成了家庭的希望，成了你们的主心骨，而我自知能力太小，自知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让整个家庭可以站起来，所以一直为此而感到愧疚。也因为此，在外面，我像你那样的忍耐，把多少心头的事，全放在了肚子里烂掉。我知道，无论外面的天空下着怎样的雨，作为没有后台与背景的我们，只有自己撑起天空，自己打一把伞来遮风挡雨。如果没有伞，就用一些草与树叶来编织一个美丽的圈套在头上。我们来自乡间，来自一个大山没有任何依靠的大山故里，命运也就注定了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伤痛。但无论怎样，我们学会了你的坚韧，学会了你的刚毅，学会了你的坚强，学会了你的做人，学会了如何偷偷地把眼泪擦去，把微笑的脸露出来。母亲，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无论我们情况怎样，我多么希望，即使你是病了，也希望你活上千年万年。但命运，就这样把人的一生划定，苍天浩浩，世事哀哀，人海茫茫，又有谁知道你心中的悲痛，有了谁能够走入你的内心，给你冰凉的心一点温热？而我，你不孝的儿子，也只有在远方，祝你一切平安，早点好起来。惟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你的孩子，姐姐、我、弟弟以及姐夫与弟媳，都曾在你生命的晚年，竭尽了全力，给了你的爱与关怀。虽然我们对你的爱与你对我们的爱比起来，是那样微不足道，但我仍然希望，当有一天，你一个人独行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还能感受到我们在你身边，永远做你孝顺的儿女！我真的希望如果还有来生，再做一次你的儿女，让你能够真正地得到一生的幸福！

只是命运，再也没有给你这个机会，只是上天，是如此不公，不能善待一个善良的生命。为此，我们心中只有无限的悲痛，来送你远行，当你在告别这个让你受了一生苦的世界的时候，亲爱的妈妈，我们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够不再像今生这样受苦受难，而是能够步入天堂，过着幸福与安宁的日子，在天堂中，能够给你一个另外崭新的人生。那里的生活，不再与这些悲伤与苦难的东西相伴，而是像你年轻时那样，能够自由的歌唱，幸福的歌唱，过上美好生活！你原谅我们——没有给你带来生命的福音，你却为了我们和父亲，让你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日子。你安静地走吧，母亲，我们会永远像你那样自尊自立、自珍自重、本本份份、勤勤劳劳地做人，不会再辜负你对我们的期望；我们也会永远把你记住，记住在我们家庭，还有你这样一个虽然没有读过书却知大义、识大理的妇女，让我们后代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并通过你的汗水与泪水改变了命运！

我们感谢你，母亲！

我们爱你，虽然你已经听不到了……我们真的希望，如果另一个世界真有天堂，那么在这个世界受了一生苦的你，能在天堂里感受到我们的爱与遥想。

安息吧，母亲！你的血液还存在于我们的体内，你也就有了永恒的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