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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非最后一位美国“士大夫”

 新用户24030ygV 2021-07-08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辉”,1979年的秋天兴冲冲地赶来了。主宰美国人精神世界的上帝,将美国的林木秋景定格为吐着欢乐的红。每年9月之后,当美国中东部的满目翠绿逐渐蜕变为苍黄时,一种鲜亮的红色就脱颖而出,构成了秋天的崭新靓点。一颗颗、一排排的枫树尽情吐艳,与夹杂在其间的槭树、桦树一起,共同点燃了世界上最鲜艳的秋色。

与中东部很多地方一起,俄亥俄州也在这时候进入了枫叶争俏斗艳的季节。位于首府哥伦布市的俄亥俄州立大学,同样被秋天的热情所感染和撩拨。紧随着第一阵秋风匆匆来访,遍植在校园中的枫树,相继举起一把把红艳艳的火炬,映红了一碧如洗的蓝天,也以帜热的气氛驱散了悲秋带给来自世界各地留学生的伤感。“秋不醉人人自醉,最忆俄大枫景美”,从一位中国留美学生写下的诗句中,足见“俄大枫景”给人留下的记忆之深。

1979年秋天对于俄亥俄州立大学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季节,随着中美之间冻结了整整三十年的厚厚坚冰开始融化,第一批来自中国大陆的访问学者和留学生,如一股涓涓细流,络绎不绝而又小心翼翼地流进了这所美丽的学校,缓慢却坚韧地融合于这片陌生的土地,秦晓斌也有幸成为这次破冰之旅中的一滴水

一切都像在梦中一样,因为在此前不久,秦晓斌与百余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宠儿还在北京语言学院集中学习,同时进行着制装和购物准备。做西服的两百元大钞自然是公家发的,而制装的厂家——虹都服装厂也是上面指定的。贴着“虹都”标志的西服,是一种英国绅士礼服加上大清官员朝服的中西合璧款式,本质上是西方“体制”,却又带着明显的中国特色,其特点是宽松肥大,尤其是袖管和裤管这两个部分,足以收藏两只鸽子或一只公鸡,供魔术师变戏法倒是蛮合适的。西服的后摆也被剪裁成不开衩的,从后面看过去好像无缝钢管。不管喜欢不喜欢,一人两套西服都已制备完毕,其他应购物品,从内衣内裤到牙膏手纸,也一应备齐。终于等到一天早上,三辆大轿车把百余名留学生送到首都机场候机大厅。 

首都机场的候机大厅空旷、冷清而落后,实在不值得恭维,而在一群土里土气即将赴洋留学的学子中,居然还引起了不少赞叹声。不过走进厅内,想到即将就要奔赴人地两生的大洋彼岸,踏上一片没有被共产主义阳光照耀的黑暗大陆,大家的心境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严峻的细胞也聚集到脸上,描绘着凝重惶恐的表情。当随着登机的长队缓缓行进到安检口时,秦晓斌甚至感受到一种“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的悲壮气氛。

中美之间还没有直通航线,破冰之旅就成了一条斗折蛇行的曲折路程。承担着破冰重任的留学生们要去美国,需从北京经由卡拉奇国际机场、巴黎戴高乐机场和纽约肯尼迪机场三度转机。当秦晓斌一行最终晕乎乎地抵达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后,立即被带领到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中国使馆大巴上,在中国大使馆招待所的领地上度过了第一个美利坚之夜。华盛顿休整三天,在使馆办妥了一切手续后,旅伴各行其道,群雁分飞各地。

秦晓斌成了独行客,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孑身一人乘机前往目的地哥伦布市。对目的地的情况一无所知,对将要从事研究的课题心中无数,对导师的态度、要求无从了解,而到达人地两疏的哥伦布后是否有人准时来接,更成为迫在眉睫的悬念……此行对于秦晓斌来说,尽管不能跟哥伦布远航的探险精神和胆略相提并论,却也堪称一次大胆冒险的举动了。(摘选自谢善骁的长篇小说《红色工程师》)

来函邀请我作为访问学者的导师是赫斯J.P.Hirth)教授,但在我到留学所在的俄州大学冶金系之前,对他却是一无所知。不过有几件事却让我对这位未来的导师感到敬畏,乃至有点恐惧感。在我即将出国时,曾向赫斯推荐我的浙大导师徐纪楠教授给我打来电话,要我赶快放弃到门下的机会,因为赫斯名气太,要求太高恐怕我会半途而废或者交白卷而归,为此他给我另选了一位导师。但为时已晚,我还是奔着赫斯去了

当我飞抵俄州大学时,才听说赫斯不仅是国际著名材料科学家,也是学校本年度的最优秀教授,早在不惑之年就被选为美国工程院院士,他的一幅大照片当时正竖立图书馆前。在美国大学,一位优秀教授的名声要比校长大得多,要到他这样的大牌教授门下当弟子是很不容易的。他在第一次布置课题时告诉我,需要的仪器我都可以以他的科研经费直接订购,不需要他签字批准。同在冶金系的几位中国大陆学者都羡慕我,他们说赫斯名气太大,因此得到各方资助很多,出手宽绰。

听说我成了赫斯的访问学者,国内著名的学部委员(院士)、北京钢铁学院(现北京科技大学)的材料科学家及金属物理教授肖纪美,特地捎信给我,要我转达希望赫斯能接受他儿子作为研究生。赫斯对这位在建国初海归的同行长辈也早有所闻,自然欣然接受并嘱我复信,但此后却杳无音信,赫斯还问过我怎么回事。直到我归国后访问肖纪美时才获悉,他不知何故没有收到我的信,以为赫斯无意接收,就不敢再次提出要求。在感到遗憾的同时,我更了解到赫斯在国际上的学术地位之高。

赫斯从未和我谈及过他的荣誉和学术成就,也没见过他接受什么采访、专访及电视上露面。仅仅应当时同校的北京广播学院访问学者要求下,我们师生接受了一次他们的采访并在学校电视台播出。从不谋求系主任或工学院院长等职务、更不要求成为明星和公众人物的赫斯,平凡、低调、埋头于对学问孜孜以求的探索。直到回国多年后我才从电脑浏览器中查询到,赫思是美国工程院、科学院的两院院士,还是挪威科学和文学院院士,而且屡屡担任国际专业会议主席,获得过很多美国及国际的奖项和荣誉称号。

赫斯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一个”字:严正、严肃、严谨、严格;还有一个”字:慈爱、慈恺、慈温、慈恕这位保留着欧美学者传统风格的大牌教授,着装十分整齐。每当去见,看到那一副眼镜和一绺短须,总使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人,那就是鲁迅笔下的藤野先生。尽管在外表上高大魁梧、一头金发、穿着整齐并总带着领结的赫斯与黑瘦、八字须、穿衣服模胡而会忘记带领结的藤野有很大差异,然而觉得赫斯对于就如同藤野对于鲁迅: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

冶金系最受学生们推崇、尊敬并引以为荣的赫斯看来,科学是神圣的,政治污染听说他的一个台湾弟子在校园内策划、组织台湾留学生反游行时,立即把此人叫到办公室予以严厉批评。另一件更令我毕生难忘的事:一天两个FBI(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人不顾系秘书朱莉Julie)阻拦,闯入冶金系特来调查来自中国航空工业部的学者,是否有偷窃美国国防机密的嫌疑。其中一个是来自西北工业大学的副教授金石,另一个就是当时以北京航空研究院名义派出的我。

我当然并不知道此事,后来还是朱莉告诉了我事件经过。她把他们赫斯办公室赫斯听说来人的意图后,断然拒绝见面。可是FBI的人不甘心无功而返,非要闯进他的办公室,教授听到吵闹声勃然大怒,打开门后在走廊上狠狠教训了来人。他明确地告诉他们大学是学者的神圣领地,不容许政治来污染!说罢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弄得FBI的人十分尴尬。

在我从事科研的第二年,赫斯带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大学生,走进我的实验室,对我介绍说:她是即将毕业的本校学生,成绩优秀,我决定收她为研究生,先在你这里当个助手进行实习吧。我当然表示欢迎,于是我们二人开始了新的合作。殊不知数天后,她突然消失了,我正在诧异时,赫斯又一次踏入我的实验室,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她不来了,弃科经商去了!从不谈政治的赫斯,却在这一次与我谈起了积压在他心中对未来美国的三大忧虑:一是怠懒的黑人生育力很高,人数不断增加,而勤奋的白人却晚婚不婚或不要后代,长此下去美国或许成为第二非洲。二是美国年轻人在大学毕业后就不求继续深造上进,急于求职赚钱,而亚裔和中国学生却成批来美留学,日后学术高地必将为他们所占领。三是贫富差距不断扩大,这会严重损伤美国民主平等的价值观。

件事一直印在我的心中又想起了鲁迅对其导师藤野的评价: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

尽管同处一楼,但我与赫斯难得一见,只是在布置课题任务、汇报试验进程、遇到困难问题和探讨研究结果时才能一谈。不过有两次与他自由相聚接触的机会,一次是中国留学生于1980年12月29日在市区日升饭店举行新年招待会,赫斯不仅接受了我的邀请前来参加,而且还带来夫人,使我深感荣幸。又一次在一个周末之夜,赫斯邀请包括我在内来自各国(地区)的十余位弟子到他家聚会,赫斯夫人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自助餐。席间赫斯要求每人唱一首本国歌曲,使我十分尴尬,因为我只记得数首文革歌曲的歌词,搜索枯肠最终唱了一曲高中学的俄文歌曲《在遥远的地方》。那夜赫斯兴致很高,拿起吉他为学生们边弹边唱了数首美国乡村民歌。

赫斯给我的学业指导、自由思考无声鼓励,是我所未的经典美式教学。当我艰难地完成第一个研究课题并取得他所预期的结果后,他特地请我与他一起在学校大体育场观看了一场“Big Ten”(Big Ten Conference,即创立于1896年以体育为中心的十所美国大学联盟)橄榄球开幕式。一赛事票价昂贵,而开幕式更是一票难求。赫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给予我奖励,我内心深感温暖。

我继续完成了又一课题以我为第一作者、赫斯为第二作者署名,在国际学术刊物发表两篇论文后准备回国时,赫斯特地抽出时间为我饯行,亲自驾车带我到哥伦布郊区位于德国村的一家“红龙虾”餐厅吃波士顿龙虾餐后又陪我到最有名的31风味冰淇淋店吃甜食。一向受人尊敬的赫斯,以这种亲切隆重的方式表示对弟子的深情使我至今难以忘怀

在我回国前赫斯送给我的一份厚礼是,答应我去北京做一次学术访问。邀请赫斯访华并非我个人心血来潮,而是柯俊(学部委员、北京钢铁学院教授)、肖纪美(学部委员、北京钢铁学院教授)、陈昌麒(北京航空学院金相教研室主任、教授)等国内金属学、腐蚀学领域的领头人,以两所大学名义发出的邀请,委托我向赫斯转达。与此同时,来自台湾的那弟子也向赫斯发出恳请,并许以由台方承担包括国际旅费在内的全部费用,和至少由“副总统”接见的高规格礼遇。相形之下,大陆方面既不承担旅费,也谈不上受高层接见实际上后来连两校领导也不予“接见”和宴请的礼遇)赫斯拒绝了台方邀请而选择来中国大陆,并在我回国后的第二年偕夫人一起,如期来到“国际大乡村”北京。这也是他唯一一次来华访问,后来中国学术界虽又多次向他发出邀请,一直未能如愿

我临行前向赫斯告辞时,他从抽屉里取出一部厚厚的由他写前言的《国际腐蚀学会年会文集》,郑重地签名后赠送给我,还有数十篇特别为我精选和复印的氢脆论文,勉励国后继续在“氢脆”领域进行探讨和研究

一个久违的“士大夫”名词,现在成了网上时髦用语。士大夫原指古代中国对于社会上的士人和官吏之统称,东晋末期南朝宋初“五柳先生”陶渊明为代表人物。而他的一句话: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晋书·陶潜传》),则成为士大夫精神的精髓。古代中国”与“现代美国”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然而不管是异曲同工还是东风西渐,士大夫精神却在美国老一代大学者身上得到传承,赫斯教授就是其中之一。

殷殷期许,浓浓师恩,赫斯给了我太多的关爱和期待。然而国内体制的限制和部门的割裂,使我无法再从事氢脆研究的时日不过我应邀在各地做了十余次学术报告,科学出版社还给了我出版一本氢脆专著的机会。我请赫斯为此书写序言,赫斯在1984年3月5日给我的复信中说:“我十分高兴为你的书作序,请告诉我你需要多长时间写完此书和什么时候需要这篇序言。”然而由于我担任室主任并接手了创办《科技导报》的艰巨任务,使这本氢脆专著就如同泥牛入海再无指望了,实在有负导师的殷切期望。1985我赴美联系造访《科技导报》编委,顺道去俄州大学看望赫斯和冶金系主任舒曼Shewmon。师生重逢,分外欣喜,尽管我未能如导师所期从事科研,但他依然对我勉励有加

别后第四赫斯来信告诉我,他应聘到华盛顿州立大学任职但继续兼任俄州大学教授,欢迎我有机会西雅图去玩玩。美中师生之间一直保持着从信件到邮件联系,每年圣诞赫斯都会给包括我在内的亲友们写一封长长的信,只谈自己的生活和家事,不谈工作成就和其他无关的事每次读后总令我闻到一股温馨的亲情,也总会激起对他的深深思念。2012年圣诞前夕(12月19日),我照例又收到赫斯的邮件,除了一封给他所有亲友的信函外,还另行特地为我写了两行字:Happy Holidays and New year to you!!!!It has been a long time since we saw you in Beijing, but we remember it well. Marty & john(祝你圣诞节和新年快乐!!!!自当年我们在北京见到你,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我们依然记忆犹新。马蒂和约翰——马蒂和约翰是赫斯夫妇的名字)

赫斯及其夫人应邀来京作学术讲座是在1983年,至2012年底已经快三十年了,而他还记得那么清楚。在京期间,赫斯及其夫人在他们下榻的友谊宾馆,特地宴请了我一家人。在这封邮件的附件中,除一张圣诞卡外,更有一张十分珍贵的赫斯伉俪合影。细细看着严肃而慈祥的赫斯,和善而快乐的赫斯夫人,仿佛又让我回到他们来京的那一幕。

年岁愈大,思念愈深。到2013年,我已逾越了古稀门槛,而比我年长十余岁的赫斯早进入耄耋之年。这一年我们之间有三次邮件来往,在2013年圣诞前夕,我照例去信祝贺和问候,赫斯也于12月22日来信向我祝贺新年。2014年感恩节前夕,我又给赫斯夫妇送去热烈祝贺并祝他们健康长寿。赫斯于11月26日回函中写道:“Hello Shanxiao: Nice to hear from you.We are slowing down but still going.All the best,John”(善骁好:很高兴接到你来信。我们正在慢慢老下去,但还健在。祝一切都好。约翰)

在收到我于12月20日的去函并得悉其中记叙有他的小说《红色工程师》出版的消息后,赫斯在次日就复信给我:Hi Shanxiao: Happy Holidays and New year to you both.It is great that so much of your work is being published.I attach a few photos.Best wishes,John”(祝你们夫妇圣诞和新年快乐。你为出版的新作品做了很出色的工作。附上一些照片。祝好,约翰)。

老化的时间是从按年到按月计算的。此后的2015、2016两年,我连续给赫斯及其夫人发去圣诞祝福和问候的邮件,却是不见回音,使我心中不祥的阴云愈来愈浓。2017年圣诞前夕,我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发给赫斯,并附上我的全家福。然而邮件却被无情地退回,如一块沉重的巨石落到我的心中,使我的心坠到最低最低。我凭窗遥望西天,敬爱的导师,我美国的“藤野先生”,你真的悄悄地走了吗?

又一位美国“士大夫”走了,尽管他并非最后一位,但“士大夫”在美国却在年复一年地减少,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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