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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梓:“人生只合扬州死”

 新用户24030ygV 2021-07-08

游江南必去苏州,去苏州必游园林。

苏州古典园林一个群芳荟萃的园林网络。千变万化、亦真亦幻的苏州园林,咫尺天地之间,容纳了万里山河,说不尽的山水林泉之趣,诗情画意之美。

苏州园林的定位就是归隐。尝到过宦海风浪之险恶的官吏,先后把苏州园林当作他们贬、退或告老的理想隐居地。园林中有一部分为古代文人所修建,其中最古老的沧浪亭,就是北宋诗人苏舜钦丢官流寓苏州买下废园,成为他“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避俗自娱之所。清著名书画家、藏书家刘恕修建的留园,又称刘园或寒碧山庄,其建筑结局在苏州园林中首屈一指。

然而,这些有能力筑起一个颐养天年的生活港湾的文人,毕竟是凤毛麟角,他们都是有过为官经历者。相形之下,大批布衣寒士却未能在园林一隅获取一尺之地,难以在贫困寂寞中安度残年。

大历五年(770年)初,贫病交加的杜甫登上了由潭州开往岳阳的一条破船寂寂地死于舟中,那年他59岁。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备尝73年人间辛酸痛苦的徐渭凄楚地离开了人间死前身边唯有一狗与之相伴,床上连一铺席子都没有。乾隆二十七年(1763年2月12日)在凄凉悲惨的境况中离开人世的曹雪芹,死后全赖生前相交甚厚的敦诚、敦敏兄弟和张宜泉等“二三友朋,赙赠相资,草草殡葬。”

吴敬梓也毫不例外地加入到贫穷文人的行列,尤其到晚年时,囊无一钱守,腹作千雷鸣”,仅靠以书易米和朋友接济度日。他在《雨》诗中叹曰:“明晨衔泥问杨子,妻儿待米何时还”,等待革职回乡的官绅杨凯送来资助。每到气温苦寒的严冬,就与朋友在晚上到城外绕行,歌吟啸呼,称之为“暖足”。

吴敬梓的好友程晋芳说,在他生平所交的朋友中,没有比吴敬梓更贫穷的了。一次吴敬梓到淮安造访,在其行囊里连笔砚都没有,使程晋芳感到奇怪,问道:“笔砚是我们读书人赖以为生的,怎能须臾离开呢?”吴敬梓笑答道:“我胸中自有笔墨,不耐烦带这些东西。” 

乾隆十九年十月二十八日(1754 年12 月11 日)吴敬梓猝死于异乡扬州,身后是何其萧条随侍在侧的续弦夫人和幼子悲伤痛哭,她首先就近请来了金兆燕,第二位请来的是王又曾。两位吴敬梓生前好友目睹他家徒四壁的惨状:“典衣钱”所余无几还在其次,时值初冬,亟须赎回典押的衣物,需要更多的钱,却没有着落,殓殡后事也更无从谈起了,感伤不已。于是金兆燕和王又曾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卢见曾,他们一个是他的幕宾,一个是他的朋友,遂决定由王又曾出面向卢见曾求助。所幸卢氏对吴敬梓十分敬重,那首题《出塞图》的送别诗的真情厚意更使他非常感激,记忆犹新,当即慷慨解囊,出资周济。

当年吴敬梓题诗送别之时,不可能预料后来卢见曾从边塞被召回之后,几经迁调又会回到扬州官复原职,也不可能设想14年后自己恰好再游扬州又得重逢。他更不可能预定死期,等待最终仰仗这位“大公祖”捐赠棺木送自己的遗体归葬南京。那么,所有这一切是纯属偶然的巧合,还是真情真意感动天地、冥冥之中安排前定呢?谁又能解释、破译其中的信息密码呢?

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 十月,在南京、扬州两地常来常往的吴敬梓,又一次从南京来到扬州,寓居在因生长琼花而闻名的后土祠附近。他与当地一些诗文才士、方外名流过从甚密,一起同游琼花台、碧天观等名胜寺观。尽管囊中羞涩,却常常倾其所有邀二三知己痛饮畅叙,纵论古今,谈笑风生。每至薄醉微醺之时,他往往高声吟诵张祜的七绝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两句,一再在席间引发声声唏嘘之叹。

在群星灿烂的唐代诗坛,南阳人张祜称不上一流诗人。他生性喜爱山水,游览了江南许多名寺古刹,所到之处总要题诗作赋。当经过广陵(今扬州)时,留下一首《纵游淮扬》之诗: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此诗未必称得上上乘佳作,但是诗后两句的重大发现——扬州竟是人生的最好死所,却使得古往今来多少到过或没到过扬州的文人墨客为之倾倒、折服或神往。宁愿长眠扬州,并且以此作为惟一最佳选择,把对扬州的赞美和关爱推到人生的极限,堪称突发奇想。曾经是隋炀帝故宫的禅智寺,青苔满地,暮霭斜阳,一片宁静空寂,确是安息的风水之地。

    然而,张祜离开扬州之后,萍踪浪迹,寒风泊江湖,转了一圈落脚长江对岸的丹阳,直至终老,大概他已无力也无意重返扬州,实践当年的诺言。然而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他身后的900多年,一位大文豪却实现了“人生只合扬州死”的愿望。

“生耽白下”,“死恋扬州”,“出游江淮间,留扬最久”,吴敬梓的确与扬州有着一份特殊的情缘。这份情缘系于何处?是由于“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绮丽风光,令他驻足观赏,流连忘返?还是因为广陵人文荟萃,有他许多文朋诗友,与他常相唱酬,乐而忘忧?

扬州的美景佳园,文化氛围,固然是吴敬梓游踪屡至的重要原因,然而在扬州的至亲好友,更是他对这座名城念念不忘、情有独钟的主要因素。他与他们诗酒酬唱,倾心相交,那种人间最珍贵和难觅的真诚与质朴,带给他莫大的慰藉,成为他人生苦旅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金榘、金兆燕父子,江昱,李葂,周榘,吴楷,石庄上人……他们或者是外来人士而久居扬州,或者是扬州本地人;他们或者是精神上的同道,或者是诗文中的同好。无论年龄少长,都曾经亲密过从,甚至风雨晨夕契合无间。

在扬州和淮扬地区,还有两个人与吴敬梓另有一种特殊的因缘。其中一个是堪称儒商俊彦之一的两淮盐商程晋芳,另一个则是两度出任两淮盐运使的卢见曾(雅雨)。

吴敬梓原与性又好客,延揽四方名流”的程晋芳在南京过从,意趣相投,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交。在吴敬梓衣食无着的困难时刻,程晋芳曾给予他接济援助,在他迭遭穷困的垂暮之年,程晋芳又以诗称赞和鼓励自己的好友:

《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

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

乾隆六年(1741年)冬,受程晋芳邀请,吴敬梓经扬州北上赴淮安其家作客,他此次应邀前往,另有求取衣食之助的意图。在程家小住一段时日,除与程氏研讨学问、诗赋唱和外,也给吴敬梓亲身观察和体验两淮盐商的生活起居提供了机会,为其创作《儒林外史》积累了生活素材。乾隆八年(1743年)至十四年(1749年)之间,囊空如洗的吴敬梓为谋求衣食曾再度由南京赴淮安拜访程晋芳。

这次吴敬梓到扬州,竟与程晋芳不期相遇。当得悉友人因嗜书交文,耗资太多又不善经营管理,以致荡尽家财、债积如山的情况时,吴敬梓执之手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程晋芳在离开扬州时,二人挥泪道别。

曾两度任两准盐运使的卢见曾,第一次选授此职是乾隆元年(1736年),正遇上当地盐商勾结官府侵占灶户(盐民)盐池的讼案。卢见曾果断地作出了“灶属商亭,粮归灶纳”的判决,并核发文契,维护了盐民利益,但也因此得罪了贪官污吏及不法盐商。乾隆三年(1738年),卢见曾终因被诬而罢职,并于乾隆五年(1740年)被革职充军,远戍塞外乌鲁木齐。乾隆五年(1740年)四月,卢见曾的幕宾、好友高凤翰作《出塞图》并题《丈夫行》为他送行。当时扬州许多文人均纷纷在画上题诗,其中就有吴敬梓所题《奉题雅雨大公祖出塞图》长诗。在充满依依惜别之情的字里行间,寄寓了他对远行人挟带风沙、塞外归来的坚定期待,以及焕发精神、昂扬以待的热情鼓励:

他日携从塞外归,图中宜带风沙态。

披图指点到穷发,转使精神同发越。

    时到十月下旬,扬州已是寒意袭人的初冬时节,吴敬梓也打算返回南京了。一天,吴敬梓接待了一位慕名来访的远客,他就是与长子吴烺一起被乾隆皇帝擢拔为中书舍人的王又曾。王又曾对吴敬梓早已十分景仰,又从吴烺处得知老人借寓族人吴一山家的地址,所以从京城南返,船抵扬州后,立即登岸趋谒。两人虽是初次见面,却似旧识,欢谈甚洽。吴敬梓对王又曾的见识和文才十分欣赏,薄暮时分又亲到舟中回访,篷窗秉烛,论文评诗,谈兴益浓。入夜告别,意犹未尽,吴敬梓又盛情邀请王又曾再叙。

这次见面让吴敬梓太兴奋和激动了,加之过于疲劳,回寓又自斟自饮,略带醉意即解衫高卧。谁知他安枕未久,忽然痰涌如流,来不及延医用药,就猝然撒手,仙逝西去。人生只合扬州死”竟一语成谶这一年,吴敬梓54岁。

凌晨惊闻噩耗的王又曾,不胜叹惋:唉!多麽令人痛心啊!我王又曾想见先生的心意已经暗藏多年,没想到刚得到一次见面机会,先生竟在一夜间去世。人世间还有比这还怪异的事吗!”又赋诗云:

尘海抽身意渐灰,江湖耆旧好追陪。

那知一夕芜城语,特与先生永诀来!

吴敬梓才分手7天的程晋芳,得到吴敬梓猝逝的噩耗,极度悲痛,当即写下一首《哭吴敏轩》的吊诗,诗云:

三年别意语缠绵,记得维舟水驿前。

转眼讵知成永诀,拊膺直欲问苍天。

生耽白下残烟景,死恋扬州好墓田。

涂殡匆匆谁料理?可怜犹剩典衣钱。

第二年(1755年),远在京师的吴烺获悉父亲去世的噩耗,悲痛欲绝,泪如泉涌,和泪写下《南还舟中述怀却寄都下诸子八首》,其中六、七、八三首是忆悼父亲之作。在诗七中,他抒写了父亲吴敬梓对自己的抚育之恩。诗云:

我已悲风木,凄凉一鲜民。

深惭乌鸟情,只益蓼虫辛。

道拙身偏懒,时清仕守贫。

南云穿望眼,遗榇滞江滨。

一位伟大作家,一生坎坷,身后得如此悲惨,不能不令人掬一把同情之泪。其实,自古以来,作家诗人们在留下许多美谈佳话的同时,更留下了许多晚景凄凉、困厄而死的凄惨往事,吴敬梓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实在是东方文明古国的悲哀。

贫穷可以困乏吴敬梓的身体,却不能遮掩他的流风余韵照耀文坛,也不能阻碍他的文章学业流传千古。

    吴敬梓此次扬州之游,与金兆燕有亲密过从,几乎天天见面。金兆燕对这位长者最后的一段生活知之甚详,在五言古诗《甲戌仲冬送吴文木先生旅榇于扬州城外登舟归金陵》中有生动具体的描述。其中说到:著书寿千秋,岂在骨与肌。”是啊!一个穷困潦倒的儒生挥袖西逝,这是一幅天天发生在神州大地的平常画图,如果没有《儒林外史》的不朽著述,又有谁能在千百年后知道吴敬梓其人呢?

尽管老先生生前曾反复吟诵张祜诗句,金兆燕还是坚持叶落归根,既不能“归”之于全椒,那还得尊重他生前意愿:“生平爱秦淮,吟魂应念兹”,圆他“终焉”之梦。

吴敬梓与南京的不解之缘,一如他生前写在《沁园春》中那一声发自内心的率真呼喊——我爱秦淮!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凤止高梧,虫吟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脱,濯足沧浪。   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就在吴敬梓归天未久的“仲冬”,金兆燕陪同其妻、子,亲扶灵柩去南京归葬。程晋芳诗云:

身后茅堂余破漏,当年丹篆想飞腾。

过江寒浪连天白,忍看灵车指秣陵。

江水多情,当为之呜咽失声!

吴敬梓的走诚然是一个悲剧,所幸的是他留下了一部完整的时代巨作《儒林外史》。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近代思想家、文学家及改良主义先驱者龚自珍的大声呐喊,一直萦绕在时空走廊。人才来到世间固然很难,但有人才而无伯乐,有伯乐而无关爱,多少不名一文的人才也只能一个个被葬送!翻看史册,尽管也不乏吴敬梓那样的人才,不弃初心,不折风骨,一生都在贫困苦难中度过,却依然用心血浇灌文化和科技花朵。然而他们的付出实在太多,而活得也太累了。

八百里秦川的土地上,出现过一个作家路遥,他的整个人生在贫穷中度过的。当自己的小说《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时,路遥连去领奖的路费都拿不出,还是借钱买的火车票。路遥年仅42岁时英年早逝,只给13岁的女儿留下了万元的欠条。

一位李政道念念不忘的恩师、世界一流的物理学教授束星北,才华横溢“不合时宜”1958年,他被开除公职,成为劳改大军中的一员在青岛修水库,又苦又累的艰辛岁月带给他一身伤病。一次饥肠辘辘的他跑到西瓜田里偷瓜,被看瓜的老农当场抓住,见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老农同情地给了他一捧花生,他小心地捧在手上,连皮一起吞肚子里。

在听到龚自珍的呐喊后,再听一听杜甫的呼号吧——“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吴敬梓归葬何处?当年的穷儒陋墓,大概过不了多少年就在风吹雨打中化为尘土了。然而一部长篇巨制却让后人久久缅怀着这位文学大师,他的故居秦淮水亭被后人精心地保存和保护,也算对他不幸一生的回报,光辉一生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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