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逃出《理想国》的杜甫

公元前399年6月的一个傍晚，雅典监狱中一位衣衫褴褛、散发赤足的七旬老人即将被处决。他镇定自若地将妻子、家属打发走以后，就与几个朋友侃侃而谈，直到狱卒端了一杯毒汁进来，他才收住“话匣子”。当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后，就躺了下来，微笑着对前来告别的朋友说，他曾吃过邻人的一只鸡，还没给钱，请替他偿还。说完，老人安详地闭上双眼，睡去了。这位老人就是被后人称为西方哲学的奠基者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被处死，给他的一个学生以沉重的打击，这个学生对现存的政体完全失望了。他就是古希腊哲学柏拉图（约公元前427年～前347年），是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个使唯心论哲学体系化的人，也是全部西方哲学乃至整个西方文化最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之一。

柏拉图留下了许多著作，他的著作多数以对话体形式写成的，对话的主角是其师苏格拉底及当时的著名人物。常被后人引用的著作有《辩诉篇》、《曼诺篇》、《理想国》、《智者篇》、《法律篇》等，其中代表作《理想国》被誉为西方三大教育名著之一。在《理想国》中，柏拉图设计了一幅正义之邦的图景。全书主要论述了柏拉图心中理想国的构建、治理和正义，主题是关于国家的管理。

柏拉图的声音自然不可能远播到万里之遥的东方，但唐代杜甫却不自觉地走进了《理想国》。《理想国》的哲学思想如一面镜子，照出了生活在柏拉图千年后诗圣的人生经历。

不知道自己的无知,乃是双倍的无知。——柏拉图《理想国》

李唐王朝到了唐玄宗执政时期，已经进入了外强中干、表面上仍然保持着虚假繁荣的泡沫年代。然而对国情形势一无所知的杜甫，却是一如既往地为报效大唐王朝而寻求机会。

从少年时代起就胸怀治国安邦壮志的杜甫（712～770年），在25岁漫游到山东眺望东岳泰山时，由这座岱宗(五岳之首)的雄姿联想到自己的壮志，吟下了一首心雄万夫的“绝唱”《望岳》：

岱宗夫如何? 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然而杜甫在结束难忘的10年放荡清狂的漫游生活之后，就再也唤不回浪漫自在的时日了。杜甫没有李白的家底，也就失去了做鹰的勇气，没奈何，开始了一段看似不光彩的做“雀”的日子。

为了牟取功名，也为了维持生计，总还得回到现实世界，敲开科举之门。在江南漫游期间，杜甫曾回巩县参加过一次科举考试，不幸名落孙山。返回洛阳又经过几年蹉跎后，杜甫来到了鱼龙混杂的帝都长安。在那个时代，长安是决定书生命运的大赌场，即使明知凶多吉少，天下文人们也总要来此孤注一掷。

恰好一次玄宗特批全国性公开招贤的“恩科”考试举行在即，杜甫满以为天赐良机，实现自己崇高理想的时刻来了，他不怕考试，对这次皇帝御定的考试更是胸有成竹。当他踌躇满志地走出考场，特别是满怀信心地等到发榜时，等着他的却是意想不到的榜上无名。他不甘心于失败，经过调查才了解到此次考试竟无一人及第，原来是口蜜腹剑的宰相李林甫为了杜绝贤路，以无人通过考试为由，欺骗皇帝说“野无遗贤”，天下已无英才。

人们总会找到某种带头人,把他供奉起来,培养成伟人……暴君就是这么来的;暴君最初都是以保护者的形象出现的。——柏拉图《理想国》 

对于杜甫来说，不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成了一枕黄梁，而且连自身生存和养家餬口的希望都破灭了，不得不开始“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屈辱生活。恃才负气的杜甫为了摆脱这种困境，曾屡次向在朝做官的友人寄诗献赋，在诗文中诉说处境、表白才华和抨击现实，然而毫无结果。困居到40岁那年，长安连续三天举行皇帝的祭祀大典，杜甫呈献了三篇《大礼赋》，受到唐玄宗的赞赏，又参加了集贤院考试并等待录用。但没料到考试后却再无下文。

这次落榜，让杜甫真正感到沉重和伤心。一心想尽忠皇帝、报效国家的杜甫，算是亲身感受和领教了朝政的腐败，对皇帝和朝臣的幻想虽还没有完全破灭，却已失去了原来的信任和热情。

正当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杜甫突然接到了任职河西县尉的通知。深知这是一个需要曲意逢迎上司、残酷欺诈百姓的官位，即使在“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的饥寒交迫之中，他也不会接受这一任命。但为生计所迫，后来他不得不委屈地就任了一个管理军械库房的小吏。

生活对杜甫的折磨并没有到此为止。杜甫在任“官”之后去奉先探亲，刚刚回到长安，安史之乱就发生了。于是他又匆匆返回奉先，携带一家老小溶入于惶惶逃难的人流之中。在杜甫把家眷暂时安顿在鄜州（今陕西富县）城北羌村后的一段时间内，风云变幻，前程未卜，处在小村的杜甫时刻询问着战局，关心着国运。当听到长安沦陷、皇帝落难的消息后，他孑身离家投奔唐肃宗，想为遭难的国家效力，却不幸于途中陷于叛军之手。

后来杜甫侥幸地从死里逃生、偷偷走出长安后，依然不改初衷，继续走到凤翔，终于找到了皇帝，希望为拯救国难尽匹夫之责，但肃宗仅给他一个左拾遗(谏臣)的小职位。当他以一个左拾遗的身份，直言不讳地向皇帝陈述己见时，却又惹怒了肃宗，最终被调离和贬谪，在华州任职司功参军。这是杜甫在入川前短暂而卑微的宦途中的最后一站，他终于看清了他曾无比崇拜的皇帝竟是如此昏庸无能，不久他就弃官踏上了漂泊西南的旅程。

一群被迫生活在洞穴里的人，无法走出洞穴，于是只能通过外界的事物留在洞穴中的一面墙壁上的影子来了解外部世界。——柏拉图《理想国》

冤哉！一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被焚化了。悲哉！一股“白鸥没浩荡，千里谁能训”的气魄被埋葬了。惜哉！一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才华被遗弃了。哀哉！一颗“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忠心被玷污了。

自759年48岁那年由于关内大旱，难以养家的杜甫弃官举家西迁后，没想到一去难返，竟踏上了与家乡父老生离死别的不归路。当时杜甫从华州西行，度关陇，滞秦州，困同谷，在荒山寒峡之间艰辛跋涉，餐风宿露，终于抵达成都。

一群被迫生活在洞穴里的人依然在谷底，但是已经有人仰望星空，而杜甫是最早仰望星空的人之一。

又咸又涩的生活苦海，一次次冲刷着诗人的心灵，似乎着意考验和锻炼着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一位巨人。而愈来愈猛烈的历史风暴，也一阵阵地撞击着诗人的灵感，仿佛强烈地敦促和迫切地期盼着反映时代的不朽史诗尽快问世。不断走向成熟的杜甫，在这4年颠沛流离、浮沉起伏的生活中，写出了一连串不朽的名篇，如《哀王孙》、《悲陈陶》、《哀江头》、《春望》、《羌村》、《北征》、《洗兵马》等。

杜甫曾经怀着深厚的同情心，为统治者穷兵黩武的战争所造成的无辜牺牲者唱出沉重的哀歌(《兵车行》)：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在大风吹破草堂、屋漏偏遭连夜雨的困难处境下，杜甫长夜不寐，由己及人，想到的是“天下寒士”的生活状况，并感慨万千地写下了著名的诗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诗中他大声疾呼：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甚至为了一个居住在他草堂邻近的贫妇，杜甫还专门写了一首《又呈吴郎》之诗给续住草堂的吴姓亲戚，委婉地劝他多加照顾这个兵荒马乱的受害者，让她得以继续扑枣以补其生计：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为爱国爱民而穷毕生精力，为救国救民而写千首诗篇，在诗圣杜甫的心目中，“国”“民”二字是至高无上的指令，即使身陷饥寒交迫或人处穷乡僻壤，也从不改变这种信念。在杜甫的琴弦上，为苦难沉重的人民弹出了最真切、深沉和悲愤的音调，这种音调，不仅是前无古人奏，而且也鲜有来者唱。

对牧羊人来说，人世上最可怕最可耻的事情是在莫过于把那些帮助他们管羊群的牧犬饲养成这个样子：它们或因放纵或因饥饿或因别的什么，竟然去攻击和伤害所保护的羊群，它们倒像是豺狼而不像是牧犬了。——柏拉图《理想国》

唐乾元元年(758年)底，杜甫暂离华州，到洛阳、偃师探亲。第二年三月，唐军与安史叛军爆发邺城之战，唐军大败，安史叛军乘势进逼洛阳。杜甫从洛阳返回华州的途中看到了紧张的备战气氛，也目睹了战乱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和恶吏们如牧犬般的暴行。在华州期间诗人以其神来之笔写下了千古杰作“三吏”(《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和“三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

在“三吏”、“三别”的六首杰作中，杜甫怀着极其矛盾和痛苦的别一种心情，在无情揭露统治者凶残地拉伙入役以补充兵力的同时，又以感激和敬佩之情摄下了妻劝夫、母送子、甚至老妪也挺身而出走上战场、保卫国家的动人镜头。 

暮投石壕村， 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 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 妇啼一何苦！……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在《石壕吏》这一首杰出的现实主义叙事诗中，诗人描绘了一幅差吏到石壕村乘夜捉人征兵，连年老力衰的老妇也被抓服役的画面，他在揭露官吏残暴和兵役制度黑暗的同时，表示了对安史之乱中人民遭受苦难的深深同情。

要承载这种历史强加的罪衍，是需要十分巨大的勇气和骨气的。如果杜甫在这一关键时刻偃旗息鼓，落荒而逃，那么中国将会失去一部光辉的“诗史”。然而杜甫自觉地选择了艰辛的挺进之路，他挤进了难民的队伍，混杂于饥寒交迫的劳苦大众中，开始时多少有些无奈，后来逐渐血融于水，自觉地走进了人民，与他们融为一体，从而走上了为历史的罪恶作见证的旅程。

人们只在梦中生活，唯有哲人挣扎着要觉醒过来。——柏拉图《理想国》

伟大的诗人更是伟大的哲人，杜甫最终追随李白的飞行轨迹，成为一只高高飞翔的鸿鹄。正是他，用那支利爪般的羊毫笔，把“大唐盛世”的美丽面纱，撕破了，撕碎了。正是他，让一个虚假的庞然大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杜甫最终逃出了《理想国》，逃出了他曾一心想为之效力的大唐皇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