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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馒头,白馒头

 秦楚古方 2021-07-11


1

“猫丫头,太阳快落山啦,赶紧走吧!”

星期天下午,我奶奶将一锅馒头塞进“红军不怕远征难”背包里。赛鹤岭的馒头黑而坚硬,背包被挤的龇牙咧嘴,馒头缝隙里,还被奶奶挤进去碗口粗一缸子酸菜。走不出三五步,酸菜汁就流出来,将一包馒头和我父亲的脊背都腌湿啦。

猫丫头是我父亲的小名儿。我奶奶说,我父亲生下来还没有老猫的一只爪子重,是家里的老猫奶大的。但母亲却偷偷跟我说:你爹是上学时候饿坏啦,你看你爹像不像一只饿坏了的猫?母亲这么一说,我倒还真发现父亲的确有几分猫的气质:说话走路轻言细语,一天到晚蹦上跳下,大半夜啦还在堂屋里撕包谷,活像守在洞口捉老鼠的一只老猫。

父亲在金钱河上中学,离老家赛鹤岭三十里。每个星期天晌午,父亲的身体总会出现头晕眼花、浑身无力等各种症状,而且嘴里总是非常奇异地冒出一股敌敌畏的味道儿。我奶奶每个周末的饭菜总是非常丰盛:四季豆饺子啦,麦仁干饭啦,烙油膜啦,可是我父亲一张开喉咙,反倒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爷爷要给猫丫头往学校送粮食,送柴禾。猫丫头走路轻手轻脚,我爷爷走路东倒西歪;猫丫头瘦矮白轻,我爷爷肥圆黑笨;猫丫头穿着贴身小中山装蓝布裤子,我爷爷裹着黑粗布对襟衫大裆裤;猫丫头背着“红军不怕远征难”,我爷爷扛着一大袋儿包谷面、半小袋儿细卖面,还有一百多斤干蹦蹦的柴禾。

一对儿闷葫芦从赛鹤岭山寨七拐八拐,终于来到金钱河边上。

金钱河水面浩荡,一河两岸是大片大片的稻田与荷塘。我爷爷走在前面,将草鞋脱下来别在腰上,我父亲一手提一只布鞋,踩在爷爷留在沙滩上的脚窝子朝前走。我父亲说,金钱河的沙滩滑如锦缎,光如银镜,无数个夏天的黄昏,我父亲从宿舍里溜出来,像青蛙一样扑通扑通跳进河里,在水里扑腾一阵江水,然后仰八拉叉地亮在河滩上。此时,夕阳将整个河滩染成一片暗红,我父亲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清晰地印在沙滩上:屁股蛋儿上的螺纹,大腿根儿上稀稀疏疏的黑毛,都清晰可见,历历可数。

我爷爷放下柴禾,将裤子挽到大腿根儿上,哗哗哗在前面走,父亲在河边磨蹭了一会儿,干脆将裤子脱了,赤把溜儿跟在后面,直等我爷爷走上河岸很远了,才刺溜一声爬到一块儿大石包上穿衣服。等到父亲撵上我爷爷的时候,我爷爷的裤子已经干了,只在腰部留下一圈儿黑里返白的水印。

爷爷把柴禾,包谷面、细麦面交给学校伙房,换来一沓子饭票给父亲,父亲拿着饭票到灶房打饭。

金钱河中学的伙房,在一面墙上挖了一个大窗洞,打饭的时候,父亲踮起脚尖儿,把一口大洋瓷碗儿从窗洞里塞进去,师傅用一只勺子在大牛头锅一捣,碗里便装满了糊汤,然后放在窗台上让学生自己端走。我父亲矮得抓不到碗口,只好两手扣着碗底将一玩饭从窗台上拖下来。

“让一让,让一让——”

窗口周围挤满了饿狼一样的学生。父亲的声音瞬间被淹没,父亲躬背弯腰,屁股高高撅起倒退开路,双手死命将一碗糊汤护在怀里,终于从千军万马中突围出来,一大碗金黄金黄的糊汤往往只剩下小半碗儿,大半糊汤都洒在人身上啦。父亲端着半碗饭跑到宿舍里,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小箱子,将藏在里面的“红军不怕远征难”小心翼翼地打开,将早已挤瘪了的黑馒头掰下一块儿,又从酸菜缸夹几筷子酸菜,一顿饭三五口就吃完啦。

从星期一到星期二,我奶奶蒸的馒头饱满儿柔软,天然酵母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出来。从星期三开始,黑馒头那坚硬的馍脸上,就长出一点一点的霉斑,先是蝇子屎大小的点,接着便星罗棋布,织成了一张大网,将一张馒头脸全覆盖了。等到星期五,整个馒头脸上便生出一根一根白色的黑色的长毛,父亲的手将毛披拂干净,把馒头掰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往糊汤里泡一泡,蘸一蘸,馒头的霉味儿被鲜香的糊汤一包裹,反倒爆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刺激的我父亲胃口愈发开放。

如此按部就班,父亲一天一个馒头,一个馒头分三次吃完,等到星期六放假时,鼓囊囊的“红军不怕远征难”已经和父亲的肚子一样瘪啦。

怀着一肚子急切回家的心情,我父亲穿过一畦畦稻田,一枚枚白荷从修长的荷叶中冒出头来,比父亲高出一个头。荷花与稻香的诗情画意,加速了父亲饥饿的速度,父亲狠狠地往肚子里吞了一大口唾沫,憋着一口气登上了中岭梁。

中岭梁像一根打狗棒,将回家的父亲打得垂头丧气如落水狗,又像一把屠龙刀将金钱河与赛鹤岭分成天上人间。山下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山上还是包谷洋芋疙瘩火。总之,一登上这座山梁,赛鹤岭的乡愁便扑面而来,丝丝缕缕,夹杂不清,前呼后拥地涌上父亲的心头:

每天一大早,我爷爷就从炕上爬起来,到三四里之外的老水井挑水;汗还没歇干,便扛着撅头上山挖地锄草,爷爷的撅头齿白如牛牙,锄头亮如皓月,和着晨露,在酥脆松软的泥土中飞舞,脊背和胸脯上,便闪着浩瀚如星辰的汗珠子之粼粼波光;中午时分,包谷林便如刀如戟,纵横交错,从爷爷裸露的胸腹和脊背上划过去,从那高山流水般淋漓的汗液中穿梭而过,犹如一条土狗在光洁的泥土地留下的暗红的印痕。

猫丫头在山梁歇干了身上的汗,以最快的速度跑下山梁,终于来到一条狭长的溪谷地带。溪谷两侧林田逶迤,农舍相接,犹如梵高的油画,将父亲的双眼晃的头晕眼花。春夏之交,父亲就会钻进豌豆架里,将身体折叠成N型、V型、L型或者S型,腿脚双手呈半匍匐、半攀缘状,唯独剩下一张兔嘴儿,挑拣着快要罢茬的老豆荚吞下去,脆嫩的豆荚是要留给主人的。有一次,我父亲在豆架里多吃了两口嫩豆荚,上学的时候便被一个蛇皮口袋一样的胖婆娘拦在豆架前大骂:

“挨刀地滚崖地呀,把嫩豆角给老娘吐出来啊——”胖婆娘骂人的腔调,与趴在婆婆棺材盖上哭灵的儿媳妇一样,将那含混的声音泡在污浊不堪的泥水里,曳萝摆荡,泥浆乱飞。

如若秋冬,田间地头,白胖胖的萝卜腿一排一排儿站着,水漉漉地,一拔一个洞,一拔一个洞。我父亲便从白胖胖的萝卜腿中,挑拣大拇指细的萝卜根儿,轻轻扯出来,将那泥巴用手掌一搓,连根儿带叶地吃到肚子里去,一种淡淡的青涩味儿夹杂着稚嫩的辛辣味儿,混合成一股鼓鼓胀胀的气体,空瘪的肚皮很快就填满啦。有时候,父亲也会从低垂到柿子树上摘涩柿子,一口咬一个洞,一口咬一个洞,很快地,父亲的嘴就被柿子汁水给缝住啦,要使出很大的劲儿才能把嘴张开。

最后时刻,压垮父亲的最后一段路程是一座不足200米的小山包。山包碎石铺面,一兜儿一兜儿长着低矮的灌木,牛羊一啃,这些灌木便干脆伏到山道上,姿态优美,清秀而端庄。我父亲拖着沉重的身躯,一脚踩上去,三两步就一个勾子蹲,三五步就摔一爬匍,但却总是跌落在云朵上,丝毫感不到疼痛。

山中无甲子,背包乾坤长。我的猫丫头父亲的中学时代,便在饱满与空瘪,下金钱河与上赛鹤岭的“红军不怕远征难”背包岁月中无尽轮回。


 2


一个星期二下午,父亲和往常一样将小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手轻轻一碰,锁子就掉到地上啦,打开箱盖一看,鼓囊囊一大包馒头全不见啦,这可是一星期的第二天啊,那些又香又软混杂着酸菜汤的白蒸馒头,被贼娃子全撬走啦,连那一个大缸子酸菜,也被挖走了一大半,只剩下“红军不怕远征难”一张瘪皮,瘫倒在箱子里。

“贼娃子把馒头偷去了!”

我父亲心里一酸,满腔的泪水卡在肚子里怎么也出不来,在那饥饿的年代,我父亲的馒头经常被人掰的只剩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甚至金钱河边的一些走读生也经常跑学生宿舍里抢东西吃,但如此完整地被人抢走所有的干粮,我父亲还是第一次遇到。

一整天,我父亲失魂落魄地坐在课堂上,那些皮肤黝黑的龇牙咧嘴的馒头,此刻全部张开温柔的笑容,发出狐狸一样的迷人香气,清晰地在我父亲的脑海里盘旋。

黄昏十分,我父亲和往常一样,夹着一本书,一路踢着石头一边朝河滩上走去。没有了饭票,没有了馒头——我那被称之为猫丫头的父亲,总会在地缝里找到指头蛋儿大的绿西红柿蛋蛋儿,呱呱叫的稻田里不是还有青蛙吗,将青蛙的四条腿扯下其中的一条腿吃掉,还剩下三条腿并不妨碍青蛙走路也不影响人们听取蛙声一片的大好心情。

七十年代,金钱河畔三五步就是一片荷塘,修长的荷腿上长着疙里疙瘩的青春痘。尖尖儿的荷包儿从荷叶上高高地探出头去来,像女人的红嘴唇儿。开过了的荷花瓣儿淡白淡白的,掉落到荷塘里,我父亲偷偷把荷花瓣儿捡起来,看这荷瓣厚厚的,发出一股浓郁的新鲜包谷壳儿味儿,吃下去应该味道不错吧。

“猫丫头!一个大男生还吃花呀!”

荷花一晃,荷小梅突然从荷叶丛中钻了出来。我父亲一看到荷小梅,身上似乎被一根发条给卡住啦,手脚不能动,脖子不能动,连眼珠子都卡在眼窝里动不了啦。

荷小梅平时就坐在我父亲的后排,比我父亲高出一大截子,我父亲仰起头,便看到荷小梅的裙子,像荷叶一样随风舞动,露出一双细高细高的腿,比荷塘里的荷腿长而白。荷小梅平时总喜欢带一幅白草帽,白草帽上绣着一朵梅花,所以父亲便叫她荷小梅,她真正的名字,父亲不会告诉过我,我娘也没告诉我。

“荷小梅——你这妖精——吓死我了——”

一看到荷小梅,我父亲吓得赶紧将荷瓣扔到地上,坚硬的脖子里说出来的话,更是完全走了样儿。我父亲心里的意思是:荷小梅,你可比这荷花美——

这个下半身穿着荷花,头上戴着梅花的荷花仙子,像一只兔子一样从和花丛中蹦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红布口袋,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装着白花花的馒头。

“我妈蒸的馒头,一大家人都吃不完,我妈让我拿去喂鱼怪可惜的——”

鼓鼓囊囊的红布口袋往我父亲手里一塞,荷小梅就蝴蝶一样飞走了。等到我父亲反映过来,一只白馒头已经被我父亲的手从红布口袋里掏出来,丰腴的半边馍脸,早被我父亲贪婪的咬了一个大豁口。那填到嘴里的馒头就像一块儿雪糕,入口即化,散发出荷花一样的淡淡清香。

我父亲做贼一样,将荷小梅给他的馒头锁在箱子娃儿里,简直像做了一场梦。好几次在教室里,我父亲远远看到荷小梅,但荷小梅似乎不认识他一样,那张被白草帽遮住的脸,散发出清香淡远的清香。但上课的时候,我父亲的后脑勺总能看到荷小梅那若有所思的,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发出一圈儿白色的光晕,将我父亲的头照射的昏乎乎地。

这一群白花花的馒头,就像是黑夜里的一个鱼群,潜伏在我爷爷的胸膛里。我父亲年幼的时候,胸脯上长着尖尖的鸡胸,我奶奶把我父亲牵到街道上找到一个算命瞎子。瞎子将手使劲在我父亲的胸脯上一按,大声对我母亲说:

“好嫂子哎,懒婆娘身上一坨肉,好男儿胸中一条河呐。世上山有多高,水就有多深呐。”

我奶奶高兴地将手帕里包着的四五块钱都数给了瞎子,逢人就夸我父亲:哎呀表嫂,你看我这猫丫头,算命先生说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呐,出息着呐!说着就当着人的面把我父亲的鸡胸露出来让大家看,表叔表嫂们均啧啧赞叹:猫丫头了不得啊,你看赛鹤岭方圆几十里,咋就猫丫头长着这么个鸡胸呀?鸡胸鸡胸,吉星吉星呀!

暗自抚摸着自己高高凸起的胸部,我父亲此时真切地感受到了胸膛里潜藏着一条汹涌澎湃的河。一会儿,几只鱼儿在从水波里冒出来,吹出一些泡泡;一会儿,几只鱼儿尾巴一摆,搅动了水面上的月光,整个水面都闪动着若隐若现的鱼光。

我父亲怀着做贼一样激动亢奋隐秘的劲头,从心里发射出透亮的光辉,根本无需打开箱子娃儿,就把这一只只白馒头都照亮了。

我父亲看到,每一只馒头都长着一双好看的小酒窝,小嘴儿一裂开, 露出一排好看的白牙。我父亲每天怀着美好的心情,把这些漂亮的馒头缅怀一番,恍恍惚惚一周就过去了。星期六中午,我父亲打开箱子娃儿,把红军不怕远征难提出来挎在肩上时:呀!这么重!这些白花花的馒头竟然只吃了半个,其余都都安详地躺在背包里,都长出胡子啦,这些洁白如莲花的白馒头,这些散发着荷花香气的白馒头,这些无数个黑夜在我父亲的胸膛里翻滚的白馒头,此时已经爬满了一根根儿黑白相间的长毛,犹如豆蔻年华的少女,突然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这些被岁月偷走的容颜,就像一粒粒鸟屎,从参天大树上落下来,跌落在我父亲穿的白衬衣上,吧嗒一滴,吧嗒一滴,直到全身都暗淡下去。

这个星期六,我父亲的胸口里装满了星辰大海,无饥无饿,无疲无惫,无汗无热,像一个纸飞机一样,飘然木然地飞回了赛鹤岭的家门口。此时,赛鹤岭的家屋门紧闭,一只小麻雀站在小铜锁上,看着我父亲坐在石头门墩上,眼睛不睁不闭,鼻孔不开不张,便从锁子上一蹦,站在我父亲的肩头上,叽叽,喳喳,叽叽,最后脚一蹬,箭一般飞过我家门前的树林,飞过结满包谷棒子的包谷地,把山旮旯里翻红薯蔓的我爷爷奶奶引了回来。

“猫丫头!猫丫头——”

我奶奶把我父亲轻轻一推,我父亲身子一歪,一只只馒头就像小黄鼠一样,从“红军不怕远征难”里蹦了出来,落到我爷爷我奶奶身旁。

“猫丫头,你娘给你蒸的馒头呢?”

我爷爷终于捉住了在地上乱滚的一颗白馒头,吹开一层层白毛,发觉这馒头比赛鹤岭一带的馒头白而松软,散发出和我奶奶蒸得馒头,完全不一样的味儿。

“贼娃子偷了!”

“贼娃子?——你才是个贼娃子!”

猫丫头被我奶奶拉着,跪到一条大板凳前面。大板凳上放着一个旱烟锅,旱烟锅旁边是一根儿火绳子,火绳子旁边是一只大白碗,大白碗旁边是一只小黑碗,小黑碗里面装着大半碗包谷米,包谷米上插着一根冒着红火星的香。袅袅上升的香火背后,端端正正的坐着我爷爷。

那个从黄昏十分开始的没吃过饭的晌午,父亲看到爷爷穿着一件黑色袍子,头上还带着少见的瓜皮帽,帽子边上拴着两颗牛头铃。爷爷坐的大板凳平时就摆放在堂屋香火前面的大桌子边上,除过大年晚上吃团圆饭时才把这把板凳搬出来,放到上席给我爷爷和我奶奶坐,此时被我爷爷黑而胖的大屁股压着,压得我父亲屁都不敢放一个。

“猫丫头!跪香!——”我爷爷的声音,轻得像是荷塘烂泥里浮起来一条蚂蟥。

紧接着,咔擦一声,大板凳上那只白碗,被我捏在手里,摔在我父亲面前裂成好几片儿。我父亲噗通一声跪下去,膝盖压着碗渣,碗渣扎着膝盖,二者相辅相成,使得我父亲稚嫩的身体里升腾起一股倔劲儿来。

一根香烧到根儿了,我爷爷喊我奶奶又从香案上抽出一根儿,插在包谷碗里。香火前面跪着我父亲,香火后面坐着我爷爷,我爷爷后面矗立着香案,香案上贴着香火对子:三槐世第,天地君亲师位,这几个大字是一个练过书法的远房叔叔写的,请这位远方叔叔写香火的时候,我奶奶给他打发了一升黄豆,一大包洋面,还有半边猪勾子墩儿。

“猫丫头!猫丫头!你倒是张嘴给你爹认个错啊!”

我父亲坚定地跪在碗渣子上,片片碗渣一半没入黄土,一半钻进父亲膝盖。但猫丫头嘴唇紧闭,牙关紧咬,目光如炬如电,从我爷爷的火绳子上折射出来,发出耀眼的红光。

奶奶换过第三柱香时,我爷爷虎地一声站了起来,抓起板凳上那根火绳子,暴风雨一样抽在我父亲腿上。但我父亲膝盖如根,岿然不动,那一根儿火绳,边从我父亲的腿上,屁股上,脖颈上,如泣如诉,如烟如雾,直把膝盖下面黄褐色的泥土,染成一片呜呜咽咽的暗红。

“猫丫头!猫丫头!你要气死娘啊!”

我奶奶扑到我父亲身上,我爷爷一火绳子霹下来,我父亲便看到一条蜿蜒游动气如悬丝的火龙,刷地一声打在我奶奶的细嫩的脖子上,我奶奶便如一片枯叶一样,轻飘飘打着旋儿,像一只蝴蝶轻盈飞舞,继而像一头大笨猪,噗通一声跌落到我父亲身上。

“梅花!你疯了——!”

大板凳上的香案轰然倒塌,两根燃烧的蜡烛油哗啦啦流了一地,烛芯儿浸在红红的蜡烛油里,刺溜刺溜吸着油,发出虚胖臃肿的火苗,幽暗明灭地照亮了我奶奶生命的尽头。

一周以后,当我父亲肩膀上扛着引路幡,一摇一晃地跟在歌喉嘹亮的歌师身后,聆听着歌师一步一顿,一咏三叹地的孝歌时,我父亲依然如梦如幻地选择相信,我那温婉柔弱如狗尾草的奶奶,我那小脚踩韭菜踩豆腐的奶奶,我那坐在织布机前嗡嗡嗡直叫可以三天三夜不吃饭的奶奶,只不过是被他爷俩气闷了,过一阵子,她又会穿着满襟衣服,用清水把头发泯得整整齐齐地,又开始在灶上冒烟啦做饭啦喂猪啦,家里很快又会乱糟糟的热闹起来啦。

然而,直到吵吵闹闹的唢呐,如泣如诉地将奶奶送到埋葬着太爷的那片小树林里,缓缓落进一个大土坑的时候,我父亲才感到头顶上的天哐当一声落了,便发疯了一样扑到我奶奶身上,把那颗像皮球又像西瓜的脑壳,死命地在奶奶的棺材盖上碰——

“猫丫头!吵了几天几夜,让你娘歇一会儿吧——”

我爷爷跪在我奶奶的墓坑前,将我父亲用“红军不怕远征难”背回来的六只长毛的馒头,一只一只摆在奶奶的周围,口中念叨有词,如祈如祷,如倾如诉,语调混沌,如石子般清晰而疼痛地砸在我父亲稚嫩而脆弱的心灵上。

万物俱寂,跪在我爷爷身后的我父亲,听得大地深处,群山轰鸣,千只万只土狗,唧唧如织,六只馒头身上的白毛,刹那间随风而长,开出一朵一朵密集而微小的荷花,托着我奶奶圣洁的灵魂,从天空中倏然远去了。


3

我父亲猫丫头说:每年还公粮的时候,赛鹤岭家家户户就像过年一样热闹。

家家户户拉开战场,将那上等的麦捆子从普通的麦捆子里选出来,单独排成一个方阵,几个太阳一晒,奶奶将这些上等货铺到地上,用竹连枷敲下来,像护着三岁娃一样,吹去麦糠,又用箩筛转着圈儿,将那肚皮饱满的麦粒儿滚出来,单独排在几张席子上晾晒。

交公粮的麦子分外娇贵,奶奶每天都要用那长的像大木梳一样的靶子轻轻地给麦子翻几个身,生怕把麦子晒黑了。晒公粮的当头,院子里的三妈六婶,二娘七姑,总会到各家公粮席子上相互切磋一下,将那圆得像虱子一样的麦颗儿,放在嘴里轻轻一嗑,发出脆亮脆亮的声响。

还公粮头一天晚上,我奶奶总会在牛头锅里锅盔馍。奶奶烙得锅盔馍比洋瓷盘子大,比草帽子小。锅盔馍呈焦黄色,馍面膜背上开着一圈儿一圈儿的馍纹儿。奶奶将烙好的馍往案板上晾上一阵子,然后找来奶奶经常戴的绿围巾儿,四个角一绑,就把锅盔给包起来啦,交公粮啦,到外乡修路啦,我爷爷便经常背着我奶奶烙的锅盔当干粮。

那一年交公粮的日子适逢星期天,我父亲要上学。还不等天破白,我奶奶就从炕上爬起来,给猫丫头蒸馒头。

虎娃子是我爷爷的小名,我奶奶被我爷爷大七八岁,所以总喜欢叫我爷爷的小名儿。每次蒸馒头的时候,我奶奶系着着围裙儿在灶上一边忙活,一边对我爷爷发号施令:

“虎娃子,蒸馒头先要发酵子水。不发酵子水,馒头是死的——

我爷爷便将我奶奶放在面柜里的酵面拿出来,放在洋瓷盆儿里化开,等到酵面咕嘟咕嘟气泡冒满啦,就开始揉面。

“虎娃子,揉面要出暗劲儿,要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面才能揉得光呐——”

我爷爷便在大锅里和面,身高如铁塔、雄壮如雄狮的我爷爷,却对这柔软的面团,感到异常无能为力,忙活了大半天,我爷爷浑身上下,眉毛胡子都白了,才勉强揉出来一个面疙瘩。奶奶一把将爷爷推开,一双小脚踩在小凳子上,气不喘脸不红,一团面就揉得油光光的。

“虎娃子,蒸馒头要一口气蒸熟,一揭锅漏了气儿,生馒头就蒸不熟啦——”

奶奶便将面疙瘩揪成柿子蛋儿大小,在手掌里骨碌碌搓成小和尚头,光溜溜白亮亮坐在馒头粑粑上。

“虎娃子,赶紧烧大火——”

我爷爷便往灶洞里塞了满满一灶洞柴禾,用一把树叶子包着一颗火炭儿使劲吹,终于轰隆一声,火焰冒了出来。我爷爷又往灶洞了塞了一把硬柴禾,将锅烧得咕嘟嘟直响,不一会儿,就有馒头的香味儿袅袅地冒出来。

我奶奶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看着蒸汽里的馒头,眼泪刷地一下出来了。

“他爹,我实在蒸不来金钱河边儿上那种白馒头——”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的赛鹤岭长出来的麦子,就像爷爷一样干瘦干瘦,磨出来的面也像爷爷的脸一样黑黄黑的。奶奶举毕生之力蒸出来的一锅馒头,就像冬天里趴在漏风落雪的鸡棚里的小鸡,黑不溜秋,夹着尾巴瑟瑟发抖,没有荷小梅的馒头白,更缺乏荷小梅白馒头脸上的那种活泛劲儿。

“虎娃子,猫丫头吃了人家的白馒头,我们就多还几升麦子吧。”

晒公粮的时候,我奶奶就留了心,从那上等的麦捆子里选拔出个高穗儿大的种,单独给晒了一小小块儿。我爷爷揭开柜盖,将晒公粮的麦子,舀了几升装进一个红布口袋里。奶奶看那口袋揪头缩脑地,不停地让我爷爷往里添,只将一口蛇皮鼓得像癞蛤蟆一样。

吃过午饭,奶奶将早已装好的一大袋加一小袋麦子扛到我爷爷肩上:

“他爹,我们顺便把猫丫头送到学校去,这一蛇皮口袋麦子,他扛不动呢——”

那个星期天,我爷爷扛着一大袋公粮一小袋儿麦子,我奶奶踩着小脚,我父亲扛着“红军不怕远征难”,三个人一路从赛鹤岭朝金钱河进发。

终于到了金钱河边,我父亲像做贼一样,把荷小梅叫到荷塘边上,喉咙就像被蜂糖粘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干脆把那蛇皮口袋往荷小梅怀里赛,只等荷小梅一接过蛇皮口袋,我父亲就可以拔腿就跑。

荷小梅双手垂着,并不用手去接,脸上的笑容,像一阵柳叶风,又像一阵杏花雨迎面吹了过来:

“猫丫头,我不可不要赛鹤岭的黑麦子,我只要你还我白馒头——”

荷小梅的声音,伴着荷塘里青蛙划水的声音,在池塘里的荷盖上来回游荡。

我父亲红着脸,将蛇皮口袋往荷小梅脚下一扔,飞也似地溜走了。

我父亲不敢跑回学校,害怕在教室里遇到荷小梅,干脆飞跑到粮站去看我爷爷奶奶。

在乱糟糟的人潮中搜寻了十几分钟,我父亲终于找到了我爷爷,混在蚂蚁一样的人群里,编在七拐八拐,岁月悠长,草绳子一样密密麻麻的队伍中。

这些队伍有名有姓,每个公社就排一条队伍,我的爷爷奶奶就编在赛鹤岭公社的尾巴上。队伍里每个人旁边蹲着一个胖墩墩的麦子口袋,口袋头部全部张开,一颗一颗的麦子挤着堆着,比赛者鼓着白花花的肚子,把口袋边上的人都照亮了,发出汗津津黏糊糊的光晕。每个队伍前面都站着一个背麦子口袋更肥更高的大麻袋,大麻袋旁边站着一尊秤,秤旁边站着白馒头一样胖而白的粮站主任。

粮站主任先是用眼睛一瞄,挑着麦粒儿白胖胖的,便伸出白胖胖的手指头,往麦子口袋里一插,麦粒儿发出清脆的声音,又拈起十几颗麦粒儿,放进嘴里,麦肚子上便咔擦一声裂开,露出肚子里面白花花的面粉,这袋麦子便算合格,可以过秤。过完秤,哗啦一声流进那胖墩墩的大麻袋里。

若夫麦粒儿黑瘦黑瘦,白馒头主任便嚷嚷着太黑啦太黑啦;若夫麦粒儿在主任嘴里没有裂开,而是噗嗤一声瘪在嘴里,主任便嘟囔太湿啦太湿啦;又若麦粒儿粘在主任手心儿上,主任便像鸭子一样摆摆手,唠叨着掺水啦掺水啦——麦子口袋旁边的人,便赶紧红着脸,支支吾吾把麦子扛回去,重新晒一袋上等的麦子重新过秤。

我父亲在学校和粮站之间穿梭,直到太阳快落山啦,爷爷奶奶才终于站到了胖麻袋跟前。

主任勉强捏了一颗麦粒儿放在嘴里,咔擦一声,我爷爷的麦粒儿直接裂开了两半儿,主任呸地一声将麦粒儿唾到地上,指着我爷爷大吼:

“老汉!你是赛鹤岭的吧!黑乌鸦都比你这麦子白!”

“领导,我家麦子黑是黑,但晒的干,我婆娘还给国家多装了几升呐——”

主任勉强捏了一颗麦粒儿放在嘴里,咔擦一声,我爷爷的麦粒儿直接裂开了两半儿,主任呸地一声将麦粒儿唾到地上,指着我爷爷大骂:

老汉!你看你这麦子瘦的蚂蚱一样,肚子里一星儿面粉都没有,赶紧把这麦子扛回去,让你婆娘拾掇一袋子好的给国家交!

父亲扭头往学校跑,火箭一样冲到宿舍教室,从“红军不怕远征难”里掏出两只又黄又瘦的馒头。再次回到粮站时,爷爷已经被粮站退回来的麦子压弯了,腿脚打着跘,喝醉了一样从粮站门口往河里走去了。奶奶远远地跟在后面,绿头巾上沾满了麦草杆,被风一吹,丝丝缕缕,夹缠不清的哀愁,一股脑儿从奶奶的黑头发白头发上飘过来。

远远跟在爷爷奶奶身后,父亲的眼泪一颗一颗的,一溜串一溜串的,黏黏糊糊、拐弯抹角地在我父亲的脸上四处逡巡,似乎从脸上一掉下来就很没面子一样,遮挡着父亲的视线,迂腐不堪又甚是无聊。

爷爷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把一袋子麦子放到一块儿干净石条上,然后把裤子往腿上一卷,重新扛起麦子往水里走。父亲跟上去,把一只馒头塞到爷爷手里,又拿出另一只塞到奶奶手里。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往学校里跑。

爷爷看着一边跑一边哭泣的父亲,大骂了一句狗日的,便把奶奶手里的馒头抓起来,狠狠咬了一口。然后一扬手,将另外一只馒头,照着我父亲的背影,狠狠地砸了过去。


4


爷爷扔过来的那只馒头,长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瞄着父亲的背心,发出一股尖利的嘶叫声,一头撞在父亲干涸的没有一丝肌肉的肋骨上,又软软地在空中翻了一个小跟头,咕噜噜儿在沙滩上啃了满嘴的河沙,黑瘦黑瘦的馒头脸上,泛着狡猾的光芒。父亲紧紧地跟在馒头后面向前跑了一阵子,眼看一伸手就捉住啦,那馒头却又使劲一跳,落进了清清的金钱河里,随波逐流地在波涛中奔流,凶恶的一张馒头的面孔,被河水一泡,发出一圈儿白色的光晕,像是梦中盛开的白莲花。

父亲扑到水里,终于将那只柔软的馒头抓进了手心,这只原本坚硬而黝黑的馒头,此刻在我父亲的手里已经变得白而虚浮,温柔的像我奶奶的乳房。

父亲满含热泪,手脚跪地,将整个身子伏到河滩里去,张开嘴巴,将这只即将融化的馒头,连同泥沙一起吸附到喉咙里肚子里。

等父亲再次抬头去看我爷爷时,却意外地发现了荷小梅!

荷小梅身边跟着白馒头主任,主任手里还提着我父亲刚刚还给他的那袋麦子,荷小梅跺着脚噘着嘴,朝白馒头主任直发脾气,我父亲这才搞清楚,这白馒头粮站主任就是荷小梅的爹,荷小梅的爹就是白馒头粮站主任。

“老哥!——把麦子背转来——国家收了!”

白馒头主任放开喉咙对爷爷大声喊叫,但此时的爷爷,早成了金钱河对面坡上一道弯曲的人影,越爬越高,越爬越远,简直要走到天上去,走到太阳里去了。

“猫丫头!好好念书!甭憨相河边人的白馒头——”

爷爷的声音,像一块儿石头,又像一只雪球,从梁头上滚下来,越滚越响动,越滚越响动,直滚到河心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震的荷小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头顶上的梅花帽子,像一只受惊的燕雀儿,扑棱棱飞了起来,掠过夏季干涸的天空,优美地飘落到金钱河里去了。

父亲呆若木鱼,看着荷小梅的头发像柳条一样披散下来,那一张脸就像是柳条之间的月亮,干净明媚,每根儿头发稍儿都在发亮。

“帽子!帽子呀——”

荷小梅那白胖白胖的爹,笨猪一样踉跄地奔向河边,将手里提的那袋儿麦子扔了出去,想把荷小梅的荷花帽子砸住。然而,小梅那顶开着梅花的白草帽,正被一群鱼儿顶着,欢快地乘着浪花,顺河而下,顺河而下。噗通一声,我那称之为猫丫头的父亲,像一支飞箭射出去,一头扎到河心里,肚里咕噜噜冒着水泡儿,朝荷小梅那顶白草帽直追了下去。

此时,金钱河上空阴云密布,燕雀蜻蜓此起彼伏,许许多多无名无姓的飞虫在水面上烟翔云集,那肥胖肥胖前凸后翘的白馒头主任荷小梅的爹,微微弯着荷花脖颈的荷小梅眼睁睁看着被一群鱼儿顶着的白草帽,游过稻田,荡过荷塘。我父亲猫丫头,早已被浪花剥光了衣服,乘着悠悠之荷风,蓝天白云,天蓝地阔,离那白草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全然没注意到身后那一堵高墙一样的浪头静悄悄跟了上来。

此刻此时,石不破天未惊,刚从被荷小梅那白馒头爹扔出去砸帽子的那袋麦子,却像一头大笨猪,愚蠢地连一道弧线也没划出来,就一头扎到河心里,龇牙咧嘴的张开一张臭嘴,被浪头一打就沉了下去。

“作孽啊!我的麦子呀——”

奶奶突然像扑灯蛾一样从爷爷身后的山坡上直飞下来,藏青色的满衣襟衣裳不知羞耻的裂开了,露出黑乎乎的干瘪的黑馒头一样的乳房,布鞋悬空,扑棱棱飞过河滩,掠过圆滑如馒头坚硬如生铁的砂石,朝那河心直扑了过去。一霎时,雄浑沉着,无比辽阔的波浪,便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压路机,咕噜噜儿从我奶奶比猫还小比鸿毛还轻的身体上压过去,浪淘淘把整座金钱河都填满了。

等到父亲猫丫头浪里白条,头顶草帽,犹如一枝荷尖儿从浪涛里露出头时,河面上已变得十分雄浑,奶奶那袋珍珠一般的麦粒儿,早已被浪头打散了,白亮亮,颗似颗儿发着光,在河水里转着圈儿打着旋儿,一颗一颗,一颗又一颗,悉数消散于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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