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情绪的碎屑
——关于王憨山先生的断想
文/苏高宇
一
13岁之前，随父母下放农村，11年时间里常常是以红薯充饥，没吃饱过几餐真的大米饭。13岁之后，回到城里，吃米饭的问题解决了，又明显地感觉到艺术的身体饥饿难忍，于是就不择食地向祖国四面八方的没有见过面的名家们哭穷，各处地讨奶喝，这种行乞的懵懂之举一直持续了好些年。好在，我说好在那个年头的名家既没有现在的“名家”这么多如百头牛之毛，最要紧的是货真价实——名家者，大抵全是在艺术思想与手艺方面均自成一家的，确有过硬的对得起良心的本事，名至实归。另外，人也很好。我16岁那年给上海的任政先生写信，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在接信半个月后就客客气气地给我写了一张字寄来，上款写道：“高宇先生大雅正之。”天晓得这个16岁高龄的“先生”比真的先生的孙子小5岁呢还是大一岁，以至于我连续好几天的夜里都辗转反侧，为了这个“先生”而躲在被窝里悄悄地不安。任老虽然按现在某些眼光的要求，他的二王写得或者偏“甜”了一点，可他老人家当年也是十分之红火的，《人民日报》至今所有的行书体还是用的他手书的字模。那么，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代的名家，单说做人的谦谦与温和，就不仅是敬仰，还有点好得太过分了，让人同情和心疼。
21岁那年，无意间从电视上晓得了湖南双峰县出了个王憨山，大笔大墨，笔墨的派头有天天隔窗相望的真实山头的憨实厚重，打个点点都有几百斤的分量。于是，又斗着胆子冒冒失失亲笔写信过去讨教了。他厚道，不久，就写了回信。第一眼瞄到信封上比我当时的大拇指还壮实的字，几乎被吓一跳，以为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信的内容，除了因善良而吐露的鼓励与夹杂着哄人的话语，也实实在在给予了教诲，使我感到温暖并且多了对于明天的一点朦胧的期待。
就为了感念这点陌生的情意，2001年或是2002年，王憨山先生的遗作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隆重举行。闻讯后我特意请了喜爱他老人家作品的企业家朋友去捧场，想间接地表达一下积攒了十大几年的心意，结果因为与老先生的家人不熟，加以同古奥的双峰口音交流起来如说外语，则一怀寄托，终无异乎浮萍，心底从此平添了一份云遥的遗憾。
二
长沙好友赠送了一本王憨山先生画集，回到自己的作坊，安静地拜读，一遍遍地受益。
大美学家王朝闻先生曾对王憨山先生说：不能说你比齐白石画得好，也不能说齐白石比你画得好。这话在今天听来，至少可以理解为：齐白石笔墨的蕴藉加以画面上透出的一些旧文人的精神气息也许是王憨山先生所不具备的，但是同为湘中农民其质朴的人格魅力及其作品由此而散发出的田园诗意却是伯仲之间，清新处难分高下，稚气的地方又各有各的意味。甚至于从笔力气魄而言，王憨山还真不输与齐白石老先生。
三
长沙没有王憨山纪念馆或美术馆什么的，除了偶尔在画店里见到老人家的一张两张赝品，这个城市似乎很难与他的名字牵扯起来。但是，每次来长沙，我总会不经意地想起这位没见过面的前辈。想起他，不是他长得多好看，或者他曾是一个多大的官，又或者多有钱，不是；而是他真真实实地画得好，让我敬仰，继而感到羞耻与自卑。同时，也让人愤怒，不明白地底下埋着画得这么好的王憨山，为什么地面上还有这么多的人竟敢放肆地吹牛，从九岁的娃娃到九十多岁的老人全肆无忌惮，全自命为大师。这真是让人不可理喻，又还十分憋屈。
齐白石之后，在湖南这块土里，王憨山是空前的。空前的当然可怕，但是更可怕的是糊涂人越来越多，心里清白的人越来越少，所有的功夫全用在了自吹自擂自高自大自以为是上面，然后，就真的绝后了，这才令人伤心。
苏高宇
土家族，1966年出生于湘西。中国当代颇有影响的中青年大写意花鸟画家、文艺评论家、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