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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是一首简约小令，这小令名不经传但勾起美食回味，套用沈从文的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吃过许多类的美食，却只爱过一个地方的笋包子。”笋包子最好吃在秀市，秀市又属山区片的好，堑坪麻垄一带为上，因为山好水好，女人手儿巧。胡家村就在麻垄斜对面，更自然淳朴。它离镇上有三十多里，距市区约一百来里。因为罗山峰脊南部向北延伸竖基岗后，下伏延小石岭又升为黄金岭，岭上黄金峰；主峰东北延至秀市镇井门，所以井门水库（石陂水库）以南这一带古谓井门坑。井门坑岭表丘壑地势延绵，山村错落其间，群峰耸翠秀色迷人，中有长溪、田心、堑坪三坑三村委会，前两坑合起来三千多人，我记得这里“庙会”浓重热闹，有次夜里几个人骑车子赶到长溪坑，听抚州采茶戏，依依呀呀好不懂，一路倒是赚足了清风明月蛙鼓虫鸣。 出镇向西南驱驰，经探里、清水、田心，从长溪浅水向北转入堑坪，过了青竹雁就来到胡家。别看堑坪七个小组，人口一千一百左右，但沿途山清水明，无灰尘之蔽日，无喧嚣之扰耳，满眼亲切田园风物，端的是好去处。坑里最早的原住民（麻垄）元朝中期就有，胡家之前也在山上，清代中期陆续搬离屋背后垄山，靠山而居沿公路排开，村子五六十户，两百多人。村前小溪一绺宽不过两米，树影婆娑间映天光云霞，无边风情。踏过小桥流水就是庄稼，稻田里一塽甘蔗青葱蓬勃，一垄冷水豆角垂条挂紫，还有黄喇叭花得意向青天。山坡上桔子累累，板栗刺果儿在树梢上吊足你的胃口。尝罢糯米粉做的煎油果子，喝过香擂茶，眼底心头都是淳朴的乡味。再摇摇古井（村民将水管插入井底），沁人心脾，那股凉甜冰爽劲将人五脏六腑浸润透彻。“久住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生命是需要不断清空的，忘记时间流逝，在这里山林给你最好抚慰与加持。 沿着村后山间小路拾级而上，多为老屋，阶檐上一路插着竹钉，挂着长长的“蛇网”令人望而却步，林间或掩映泥墙壁屋，阳光从树叶间透射，落叶满山，柔软如童年山坡。只见树林里一个个反扑的锈色铁锅令人惊异，原来这是村民薯窖，家家都有。掀开一看，窖口用砖砌圆，直径比锅小一圈，上小下大。窖深有两米多，底部两旁各有耳式仓房，红土清爽阴凉。原来一到秋天红薯收获时节，他们就挑选好的红薯放进去，多的约摸可以放六七百斤，真乃天然保鲜贮藏室，冬天再取出来吃的薯自然格外甜。蹲身张望，人不知回到哪一程年少？和小伙伴楼板下顶薯或者偷偷地去窖里挖起，在山坡空旷处燃起一堆柴火，烤薯香气四散飘溢，记忆温存霎时润湿眼眸。谁用百雀羚润肤盒装猪油蒸鸟蛋？仰望林中一棵棵田珠树苦珠树“肚子”树，莫非时光在这里倒流，秋光在这里倒扣？透过枝叶掩映，只见山居屋宇粉墙黛瓦，身边的老人告诉我，那些打工在外的年轻人是没法侍弄庄稼的，也体会不到“一季红薯半年粮”里的艰难深情，有些薯窖就此掩塞，山村传承古老的智慧又在困惑中不断失落。 下坡到路边又出现一个炭窑：正面一大洞口，侧面是砖封住的火口，顶上烟囱口。斫好的杂树枝大洞放进去，侧洞添柴火，待顶上烟囱架好的两根树枝条熏出胶油状东西，火候就要抽细了，“我们小时候天天烧木炭过来的，你两兄弟他两姊妹可热火呢。不过现在生活水平提高，木炭用得少了，这窑只要空着谁想烧就谁去呗，前后交接，大家不会争。”老人出神凝望，来到井门水库边，山上物产丰饶，村前稻田菜蔬，眼下一汪蓝莹莹湖水，只要勤劳善良，日子怎么也自在和谐。奔到湖畔，但见两山排挞送来波光粼粼，清风拂面心旷神怡。一竿垂钓，纵使钓不到山河野味，但钓一湖蓝色足矣。 回村，有人门前收着渔网，有人溪畔洗着盘碗，岁月静好。 翻阅历史的简章，也许这里读不到奇峰古刹，唯有武夷山余脉绵亘拥揽一个个小山村，但是山里人有古道热肠勤劳淳朴，经营日子有忠义本色妙手匠心。走在我身边的老人便是井门坑第一把斧头胡师傅。他三岁失父，师傅带他长大，他为师傅养老送终。十七岁学手艺，大木、小木、圆木，细到雕花描龙，大到盖房上梁，不拘椅子凳子柜子，人家要什么就做什么，走村串户一路操练。而今手下徒弟一个个转行，独独他当师傅舍不得放下斧头，木头里仿佛藏着他的灵魂，拿起家什就爱琢磨，终于练成方圆有名的好把式。 老人做东西讲究精细，即便打个墨线，也是略略点蘸薄片紧压，这样弹出来的线细而笔直，不像有的人弹得到处是。拐弯抹角也打磨光滑，有时候分不出面子底子。桌椅板凳见不到铁钉，各种榫卯结构运用娴熟自如，说的名称都叫人分不清。门板后横杠里面还有暗凹槽插入，什么闷榫燕尾榫攒边槽夹肩榫夹头榫……“我只会用土话，普通话也不知怎叽哇了，反正做东西要舍得动脑子化功夫。”老人对着自己的“作品”朴实地笑着。 走近他的家，摇椅、圆凳、八仙桌、方条凳、睡桶、脚盆，门棂窗花，连老式花床都是他自己的手艺。乡下有句俗话说“打渔的吃鱼屎”，胡师傅是任何木料到了他手里都不马虎，无论过去上门串户还是现在人家订货都踏踏实实做，东家满意为止。最后拿出精致的泡脚盆给我们看，说是给儿女们回家准备的，一家一个，甚至孙子大婚的传盘都预备了，还镂着竹节图案，寓意“竹（祝）愿”或是为人如竹虚心方有成。说有朝一日爷爷不在了，这些东西就藏着爷爷的魂，见物如面啊，那时候能打这些老东西的怕没有了，是个念想啊！细细端详老人的传家宝，果然名不虚传。“有图样吗？”“没有，看过来自己想呗。”原来他的眼就是尺子，他的心就在匠艺里，胡家的美在他的手上有了岁月厚重的质感。是啊，老手艺人越来越少，原风景逐日被改变，在这个愈来愈异化的时代，胡家是一曲深情简约的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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