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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过后，山林愈发萧瑟，稻田禾茬呈现曲曲弯弯图案，阡陌相通，触目一片平坦沃野，禾蔸下有了绿意，鸟儿进入冬眠档，整个村庄在安静中等待新年的来到。时光无声落在村口光秃秃的板栗枝丫上，没有任何妆点。望着小时候爬上去玩耍的大板栗树忽然生出无限的敬畏，许是终于明白树下栖息的是村庄祖先。童年的脚步可以不忌讳任何石碑，可是一天天老去的岁月里，每一次走过却莫名添上了沉重。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热土啊，我们就像一片叶子离开枝头，再也回不到树稍，回不到少年的山岗。 更新坪上陈家是桥东镇一个偏远山村，可算三乡交界处。东昌高速公路从面前山穿过，右前过卢家石大桥便是寨上新石器时代遗址，桥下一弯潺潺秀水蜿蜒流过。左前是大枞山，翻过去便是传说中的昔日刑场木落岗，为秀市杜市桥东镇交界处了。俗话说“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这里乡音独特，比如第二人称“你”总变成拉长的“耒”，娘就喊作平声“奶奶”，婆婆又叫成转调的“妈妈”，走出去乍一听象秀市口音，再一听就混不愣登的了。少年时读书总被称为“山古佬”，而今来到南山脚下，回到它的怀抱，却发现物非人非唯有乡音不曾改。故乡只是藏在记忆里温润的一弯水流，只是舌尖上一抹酸甜的回味，只是孩子们烤薯时的红尘烈焰，烟朦胧雾朦胧。 村庄由古老的义门陈析分出来，“聚族三千口天下第一，同居五百年世上无双。”公元1062年江州德安常乐里，发生了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分家，先祖才先公分到瑞昌乌石庄为始祖，宋政和年间（1111-1117），辉公从乌石庄迁到甪里坪下，即现在大枞山暖子山面前山围着的凹地，三向环山一角是秀水河，然后人口繁衍积公又迁到坪上，于今约千年。原来有三姓六十多户，后来熊家与邹家又搬回了各自原居地荣家与赤都坑，加上人口向外发展，剩下四十多户只有一百六七十人了，遗憾的是族谱毁于特殊时期，最后的也页页撕下被封了坛罐口，文化这样浸泡在酸菜里去了。 这里没出过执笔安天下的文官，也没出过上马定乾坤的武将，但是一直有个女子传奇故事，这女子平日大枞山采果小院里织布安生度日，后来村子与邻村上面周家争大枞山，土地契约形式模糊相持不下时，最终以原始的勇气比穿铁靴决断。那种烙得通红的铁靴呀，场景光想象也令人恐惧，陈氏女子坦然迈出脚步，结果可想而知。自此两村百姓却有不成文的宿约：誓不通婚，否则陷入某种谶语中。陈门女子义无反顾的勇气固然令人钦佩，可这样历史背景下的盅言未免过于沉重，好在除了婚姻外其他往来正常。 村庄半山环绕小河环抱，门前一方大约长三百米，宽二十米的池塘，塘沿栽满桂花树，禾场景象开阔大气。老人说早先村子四角装有嵌子口，院墙围成外廓，七塘相围犹如七星伴月，西边祠堂外竹林萧萧，一条高高堤垱路供外人过往，不得随意入内。祠堂边有一口状元井，冬暖夏凉从不干涸，说是别的村子考学的要先到这里来挑桶聪明水回去；东边有一大爿花果山，小时候满山的桃树梨树李树苹果树，一到开花时节连记忆都芬芳，果子熟了用货车运出去可谓一方富裕，而今山坡空然。村子民风淳朴，三十年前就被评为“文明自然村”。那时候同学趴在窗户下听电视剧《霍元甲》，这里就奖到了一台日本东芝彩电，远远近近村民都来社屋里观看，其间奇葩自然不少，彩电三次被盗三次完壁归赵，村人笑称“有福应然在”。 “忠孝传家远，诗书继世长”，村庄牌楼横书“聚星第”承载义门厚德尚学传风，俗话说：“养儿养女不读书，不如养者猪。”村东村西都是耕读世家，几乎家家都有大学生，有的儿女全是。上海心血管专家陈艳清正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少年学画时他曾从上海给我寄过水彩画册鼓励，可惜某终无所成。状元井旁是修葺一新的祠堂，门额上高悬“义门流芳”，里面还保留旧时面貌。印象最深的是，对着壁画上小鸟和伙伴们一遍遍唱歌谣：叭叭崽，捡柴崽。捡到归来冒鞋崽。娘来打，爷来拖，躲到枫树稍上歌……祠堂原来有正堂有偏殿，三进式二层楼结构，里面气象森林，面积近七百平，却是我们童年的乐园：小伙伴们楼上楼下阁楼偏殿东奔西钻捉迷藏，逮到的一个个揪到天井里，那方蓝色天空像巨樟令人怀念。祠堂后门口通向晒谷场，荫凉兜风是纳凉福地，偏殿就是全村的粮仓，丰收的稻谷楼上楼下堆满，不止喂饱了我们的肚腹，更练就了翻滚爬武艺。现在祠堂已成为族人议事重地。 小时候学堂就在屋背，屋背有四五棵古老的樟树，大家一下课便钻进树洞嬉戏玩耍吹叶哨，樟树后面一排是集体牛圈，每到年关杀牛的夜里，躲在被窝里等大人带回牛烂熟牛骨头分享，至今是幸福的牙祭，还有父亲穿着套靴背着竹篓捕蛙的等待，自己圳渠里捉泥鳅，煮猪食时放进乌龟放进甲鱼，遥不可及又历历在目，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美味永远悬挂在童年的天空。再大些，便是老邹的货担每隔一段时间摇着拨浪鼓而来……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簇新的楼房。整个村子里如今只剩立仁家一头牛，猪圈消失，数声鸡鸣便令人感觉地老天荒，农耕文明日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村盘里外都修好了水泥路，禾场巷道也全铺好，新砌的房屋已经辨不清谁家，儿童更是相见不相识。入夜，池塘前一排桂花树在路灯照耀下无比静谧，不远处高速路上车灯闪烁疾驰而过，山村正从沉睡的梦里醒来，通向崭新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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