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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的三只文化“金碗”

 狐眼碌碌 2021-07-19

春节朋友相叙,“主宾和气敌春温,雄辩高谈衮衮”。闲聊中说起曾流寓合浦的苏东坡,不禁聊兴大发。兹将当时胡侃的内容整理,公之同好。

我有两本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一本宋碧云译的,海南出版社1992年版;一本张振玉译的,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两本都是硬皮精装本,一本7.5元,一本28元,它固然是物价上涨的证明,但我愿意看作苏东坡的价值不断被发现,虽然他一分钱也拿不到版税。

两本书我都仔细读过,感觉到翻译风格截然不同。我不懂英文,所以不知道哪个更加“信达雅”。但先出的宋碧云本更为简约,只有22万字,比张振玉本少了4万。我读过林语堂一些著作,个人感觉宋本似乎更贴近林语堂的文风。

       1992年出版的宋碧云译本

前面这是闲话。我一直很喜欢苏东坡。1980年代末刚到北海,听说合浦有他的遗迹,很欣喜地赶去看了,那口“东坡井”当时没有围护,用桶舀上来喝了一口,《红灯记》里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我是“初来喝苏一勺水”,有一种“如获亲灸”的感觉。后来知道东坡亭、东坡井都不是“原装”的,而是乾隆年间在廉州任知府的康基田重修的,重修时亭与井早已杳无遗迹。康基田自己说,当时“欲问其处而风歇绝,荒烟漫草,寻访无由,盖胜迹之湮没久矣”。

1100年,苏东坡从海南获得大赦回到大陆,先到雷州看望秦观,转到合浦廉州府等待重新安排工作,在当地住了两个月,次年从这里回到常州就去世了。所以我一直有个念头,要是写一个电影剧本,可以以廉州为背景,让苏东坡在这里回首人生,一定很有意思。

苏东坡在海角亭题了四个意蕴无穷的字:“万里瞻天”。 你说苏东坡心里的“天”是什么?是现实万里澄彻的“天空”?还是指的皇上?反正皇帝这样看他,苏东坡死后快70年,孝宗皇帝授给他“文忠公”谥号时,专门下了诏书,说他“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抑或这“天”指我们所说的“人民群众”?苏东坡在杭州、广州任地方官时兴办水利,建孤儿院和医院,对抗杀婴的陋俗,救苦拔难,充分证明他的心里装着人民。我觉得甚至可以用这四个字做电影名。

苏东坡是集儒家的积极入世、佛家的消极出世与道家的简约无为于一体的诗人,一辈子像一个足球被命运踢来踢去,直到死后很久还不得安生。他自嘲自己与唐朝的韩愈都是摩羯座,同病相怜,命格不好,注定一生多谤誉。(他的原话是“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东坡志林·命分》)多灾多难玉成了他的人格,成就了他丰沛的精神世界,加上艺术上的鲜明个性与卓越水准,成为历朝历代几乎所有人的心灵甘露。

流寓廉州的苏东坡,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但他一直没有闲着。他到当地著名的东山寺寻访主持不着,留下“孤云出岫岂求伴,锡杖凌空独自飞”的诗句;他还与一个叫苏乞儿的82岁老头,谈论吃肉与持戒的问题,相得甚欢,我猜他一定学得一口土话。他吃了廉州龙眼,写诗称赞“质味殊绝可敌荔枝”,忘了自己说过“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南岭人”。他吃过合浦的一种小饼,也写了一首诗。别人高兴就说话,他高兴就写诗,这种饼后来得名“东坡饼”。

         坡公图

合浦县正在建“月饼小镇”,要是集字把苏东坡的“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的诗刻在大门外,再塑一个东坡雕像,衣袂飘飘,芒鞋竹杖,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个文化景观。

想起前几年北海也有家企业做海味生意,包装袋上写有“苏东坡尝过的海味”,我是在一本旅游文化的书里看到那张图片,作者似乎对此不太以为然,我倒觉得这是一个挺好的创意。你敢说苏东坡先生没有吃过这些海味吗?他可是“天字第一号”的美食家,在合浦呆了两个月,什么没尝过?估计苏东坡泉下有灵,也会欣然首肯。当然,借用了东坡的名头,就要做出与之相匹配的海味才行,不然岂不成了“唐突西子”?

我总觉得广西对像苏东坡这样的“历史文化名人”的认知不够。一来地处“蛮夷之地”,属于文化的“低谷”,地域性过强,加上对文化“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有误解,把外界的猎奇当成欣赏,习惯于打所谓的“民族牌”,将一些地方风俗当成噱头来取悦外界。我声明我并不笼统反对这些东西,但觉得应换位从接受中原文明辐射的角度,更加注重挖掘传播价值上具有更大公约数的文化。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曾到过河池宜州,知道黄庭坚与宜州的生死之缘:1103年他因“幸灾谤国”被除名送到宜州“劳动教养”(“羁管宜州”)。苏东坡是获得重新安排工作死在那里,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接到赴永州任职的通知还没起程就死在宜州了。文化的美丽,总是后世的风景。宋朝被称为“文化灿烂的朝代”,文以化人,造化弄人,背后却是许多文化人的辛酸与磨难。

黄庭坚在宜州整整呆了12年,但我在当地几乎没有看到这位著名诗人留下的文化印记。说起来相隔的朝代并不算久远。作为著名诗人、书法家,他的文化价值自不待言,苏东坡称他“瑰伟之文,妙绝当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他的人生从小一路开挂,7岁,按现在算是6岁,古时出生即算一岁,就写下牧童诗“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他故作谦虚,诗里写的“君”就是“我”。8岁时写诗送人参加科举:“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宣称自己是星宿下凡。

黄庭坚的字

我在宜州看到遍地都是“刘三姐”,各种对山歌、抛绣球、入洞房等民俗表演。有个插曲:我们一拔人坐观表演,快到“阿妺”抛绣球时,我不是元芳,但也知道“必有蹊跷”,赶快躲到后面,一位哥们像只呆头鹅大模大样坐在第一排,被绣球掷中当了“新郎”,拽到帘子后入洞房。出来后他说“给了200元,手也没摸一下”,大家都笑他中了头彩。

除了黄庭坚,还有柳州的柳宗元,唐宋八大家之一,总算有个柳侯祠和柳侯公园,还有不少他的诗文石刻,柳州给这位在柳州当过4年半刺史的文学家、思想者应有的厚待,所有关于柳州的宣传,都没有忘记把他作为自己的文化名片,人们对于柳州,除了工业、螺蛳粉,印象最深就是留下盛名美誉的“柳柳州”。

                柳宗元图

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大庆时,央视一位朋友问我能不能推荐几个题材,我脱口就说了苏东坡、黄庭坚、柳宗元三位。我说要是通过电视纪实的手法,充分展现他们在广西的活动和文化影响,人们可能对广西有更全面的认识,知道当地与中原有广泛的文化融合,有彪炳史册的文化名人足迹,有代表中国文化标杆的历史遗存。

说回苏东坡。北宋的王安石变法,让众多文化名人卷入其中,神宗变法,儿子哲宗复辟,反反复复,变与不变早已搅成一团浆糊,到了徽宗赵佶登基,“变法派”再度得势,丞相蔡京对司马光等恨得不行,尽管斯人已逝,但为了肃清余毒,衔皇帝之命,将哲宗元祐年间任职的309人列为奸党,名单上的人,重者关押,轻者流放远地,子孙永世不得为官,皇家子女不得与他们的后代通婚。这309人的名字全部刻在石头上,在全国州、县立碑使其遗臭万年。苏东坡与黄庭坚都上了这个著名的“元祐党籍碑”黑名单。

苏东坡这时已经去世一年了,他列为黑榜上的“曾任待制以上官”的第一个。天意怜才,将这些所谓反对变法者永世不得翻身的做法,激怒了老天爷,立碑五年后,文德殿东墙的元祐党籍碑被雷辟成两半。把徽宗吓坏了,皇帝叫“天子”,是“奉天承运”,自然害怕天意,叫人深夜将端门的党人碑也砸掉。主持此事的蔡京恼羞成怒,说了一句话:“此碑可毁,但碑上的人名则当永记不忘。”

蔡京真的如愿以偿了。人们记住了苏东坡,而且比他所期待的记得更牢。让立碑者自取其辱的元祐党籍碑,后来被纷纷砸毁。93年后,名单上梁焘的曾孙梁律根据家藏碑刻拓本,重新刻制了一块碑,“其后党人子孙更以先祖名列此碑为荣,重行摹刻”。历史呈现了它充分的吊诡。

唐代王建写过一首诗:“苍苔满字土埋龟,风雨销磨绝妙词。不向图经中旧见,无人知是蔡邕碑。”石头虽然坚硬,但也耐不住千年风雨剥蚀,当初为了将对手钉上耻辱柱的元祐党籍碑已几无残迹,现存仅有的根据拓本重新刻制的两块都在广西境内,一块在桂林龙隐寺,一块在融水县真仙岩。

你能不说这是上天对广西的垂青?是广西有文化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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