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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滨逊与爱“种田”的我们

 欧陆思想联萌 2021-07-19



鲁滨逊与爱“种田”的我们


文|潘沈阳

导语:当我们在“种田”时,我们在做什么?

“种田”是当代游戏、动漫以及网络小说的一个热门要素,狭义来说是字面意义上的乡野体验(农耕、畜牧、打猎、捕鱼等),以这种开放性较低的“种田”为核心的作品有日本游戏《牧场物语》(ぼくじょうものがたり)、Steam平台游戏《星露谷物语》(Stardew Valley)以及早年火遍全网的《开心农场》等;广义来说是指主人公慢节奏地发展生产力并开展一系列创造,同时主人公往往是带着现代知识与技术“穿越”——这种穿越可以是时间意义上也可以是空间意义上的——到一个(对他而言的)异世界①,这一类的代表种田作品有日本轻小说及改编动画《关于我转生变成史莱姆这档事》(転生したらスライムだった件)、日本漫画及改编动画《石纪元》(Dr.STONE)等。广义的种田作品在形式上和战略型或“龙傲天”型作品有相似之处,但与之相比其特色主要在于节奏的舒缓与主人公心态的“佛系”。不过话说回来,“种田”作为网络用语本身并没有严格的定义,上述两种界定也只是一种粗陋的总结,但其特点一般包括:慢节奏②、陌生环境③、劳动/创造与收获。

(动画《石纪元》第一季截图,主人公石神千空利用自然条件制造出了玻璃容器)

①这种异世界往往带有一些“原始”色彩,足以给主人公充发挥其知识与技术的空间。

②当然,也有不少玩家把种田游戏玩得很“肝”,例如《星露谷物语》(Stardew Valley)的一些玩家总是干活干到超过游戏世界里的凌晨2点(强制玩家进入“睡眠”的最晚时间),然后不得不在“卧室”外面“睡”一晚上。

③或许存在一个真正的农民沉迷《开心农场》的情况,但我想这绝不是游戏开发者的目的,具有狭义种田内涵的作品往往都是给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人准备的。

种田作品时不时以一种边缘的特殊姿态时不时获得普遍的热度。2021年6月1日,经典种田游戏《摩尔庄园》的手游版本上线,大家纷纷在朋友圈公屏上打出“爷青回”,或许更准确地说,是“爷童回”。据统计,当日手游同日在线人数突破100万,同时其微信指数力压《王者荣耀》与《和平精英》这两个耳熟能详的爆款游戏。[[i]]这让人想起去年3月任天堂发布的《集合啦!动物森友会》(あつまれどうぶつの森)同样掀起了一股种田潮流,甚至其非便利性——需要购置专门的游戏设备,即任天堂Switch(Nintendo Switch)——也没有阻碍它“出圈”并收获大量玩家。

(游戏《集合啦!动物森友会》截图,图片源自网络)

但是,当我们在“种田”时,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是在体验那已经逝去的自然;还是在想象另一种理想社会的形态?我们是认为现实还不够好,由此需要对此进行彻底的颠覆;还是认为这种“种田”本身就是当下叙事的一个部分,于是将其视作对美好生活的进一步开发?以及,“种田”给我们的快感是因为我们真正成为了个人;还是因为我们真正进入了社会?

或许今天的游戏玩家和动画观众并不认为这是个什么严肃的问题,自己只要真切地体验到某种令自己愉悦的快感就够了。但在历史上却有不少思想家正视并讨论作为一种文学、艺术要素的“种田”,其中一个典型的思想对象就是在今天看来或许可算作是种田文鼻祖的18世纪英国小说《鲁滨逊漂流记》。除了作者笛福自己之外,卢梭、马克思、卢卡奇以及德勒兹等处于不同时空的思想家都对其予以了充分的思想关照,并从鲁滨逊的种田故事中发掘出不同的内涵,为我们提供思考与理解当下的素材。

一、《鲁滨逊漂流记》:一个资产阶级的“史诗”

(一)笛福与卢梭:自然,亦或社会

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于1719年首版发行了《鲁滨逊漂流记》(The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在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里,主人公鲁滨逊·克鲁索(Robinson Crusoe)因风暴流落到一个无人小岛上,他在此建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驯养山羊、种小麦、做面包以及结识野人“星期五”等,就这样与世隔绝地生活了28年2个月零19天。现在想来,这或许可算作是“种田文”的鼻祖了。

(知乎一则关于“种田文”提问与回答的截图)

笛福本人并非刻意想要制造一个爆款爽文以迎合市场。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ULCA)英国文学系的马克西米利安·E·诺瓦克(Maximillian E. Novak)教授是研究笛福作品的专家,在他看来,笛福的大部分作品总是包含着他自己的一些经济猜想,而在《鲁滨逊漂流记》中,笛福试图呈现三种经济原则:(1)发明理论:发明的驱动力在于对必要性与便利性的渴求,但完成整个发明则需要一块肥沃的土地、一定量的工具和一个合适的人(他不能懒惰和骄傲,得勤奋和节俭);(2)价值理论:劳动和发明创造了有用的事物,而它们的价值取决于其自身的效用(utility),就像鲁滨逊在对现代世界失望后的感叹:“……细细想来,世上一切好的东西,除了能供我们使用之外,没有什么更多的好处……”[[ii]]125;(3)社会经济理论:比起洛克,笛福可能更加接近格劳秀斯这类自然法学家,他主张首先发现岛屿的人拥有相应的所有权,鲁滨逊即便在最后放弃了他对孤岛的政治控制,但依旧声张对其的经济所有权。[[iii]]这么看来,对笛福个人而言《鲁滨逊漂流记》是亚历山大·塞尔柯克(Alexander Selkirk)这位在孤岛生存了4年的苏格兰水手的个人经验同笛福自己经济学思想的主客结合的产物。

(《鲁滨逊漂流记》插画,图片源自网络)

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作为一个读者并不在意这个故事有何经济学的深意,倒是其特有的“荒岛”模型吸引了他,鲁滨逊的经历向我们展示了个人在其自然本能的驱使下对知识的渴求,这种好奇心的第一个(自然)根源本质上是对幸福的欲望的不断追求。卢梭在自己的教育学著作《爱弥儿》中亦给出了一个与鲁滨逊故事类似的寓言,说是一位被流放到荒岛上的科学家,即便带有一堆先进的仪器和图书,但若他真要狠心决定在荒岛度过一生,便再也不会去研究些什么微分学甚至再也不读一本书,反而会把这个荒岛里里外外探索个遍。就此,“荒岛”模型成为了一个有关童年教育的比喻,“要把学习的范围集中到我们的本能引发我们去寻找的知识上。”[4]203就这样,那个说出“我憎恨那些书,因为它们只教我们谈论我们并不知道的东西”[4]228的卢梭将《鲁滨逊漂流记》作为要求爱弥儿阅读的第一本书,因为他相信鲁滨逊的故事和我们求知的结构是相吻合的:

“既然我们必须读书,而且有一本在我看来堪称对自然教育最有意义的论著,那么,它就是我的爱弥儿要阅读的第一本书。……这样一本好书是什么呢?是亚里士多德的书吗?是普林尼的书吗?还是毕丰的书?不,都不是,而是《鲁滨逊漂流记》。”

不过不管是鲁滨逊还是科学家事实上都不是一个好的“自然人”模型,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然烙上了现代社会的印记,我们会看到鲁滨逊在荒岛上渴求的是面包,打造的是桌子,并且他从船上获得的工具和种子都是他在荒岛得以生存的重要基础,与其说他是一个“自然人”,不如说是一个处于与世隔绝状态的“社会人”。

(二)卢卡奇:史诗的英雄不再积极

所以在卢卡奇·格奥尔格(György Lukács)看来,《鲁滨逊漂流记》作为一部经典小说无疑是——借用黑格尔(G. W. F. Hegel)的说法——一个成功的资产阶级“史诗”:

“在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的第一部分中,有时以一种无可比拟的史诗般的力量有效接近了古代史诗所特有的事物的诗意。……它是对资本主义在争取社会优越性的斗争中解放生产力的文学反映……”[[v]]219

卢卡奇在此承认了黑格尔对小说的定位,即将其视作资产阶级“史诗”。他认为黑格尔遵循了自席勒开始的古典唯心主义的总体发展路径,强调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对艺术的敌意;他正是在古代世界的诗性特征和现代文明即资产阶级社会的平凡特征之间的矛盾基础上建立了他的小说理论。[5]196德国古典美学触及到了(尽管是以一种错误和理想化的方式)对资产阶级社会基本矛盾的理解:在资产阶级社会中,物质技术进步的实现是以精神和社会活动的许多决定性方面——特别是艺术和诗歌——的贬低为代价的。[5]197

在资本主义积极进步中,工具理性高歌猛进,鲁滨逊可以自信地坚称:“因为理性是数学的本质和原型,所以每个人只要用理性来陈述和调整各种事情,对任何事情作理性的判断,他们早晚都能掌握各种机械技艺。”[2]65可人本身却逐渐丧失了其积极性,史诗的英雄主人公开始呈现出一种平庸的倾向,卢卡奇觉得鲁滨逊那沉闷的宗教信仰就是这种典型,因为资本主义的浪潮的高涨同个人的扁平化是同一的。[5]220在资产阶级小说中不可能诞生一个积极的英雄。同时,在小说的田园诗倾向下,人与自然构成了一个“天真”的整体,而这是资产阶级文明不可避免却又无情否认的东西[5]220,因为它一方面凸显资本主义的坚韧和功绩对封建主义残余的胜利,但又暗示原始积累的肮脏与血腥。


(《艺术与社会:1932-1967年美学著作》(Arte e sociedade. EscritosEstéticos 1932-1967)2009年版封面)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笛福塑造了这一资产阶级“史诗”中关于资本主义条件下先进生产力与勤奋却扁平的人的想象,卢梭也在无意识中为这个“史诗”中所谓“自然需要”的先天性做了背书。就此,一个以一定形式的需要与一定形式的生产为起点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的“鲁滨逊”幻相跃然纸上,这个幻相其实在卢卡奇将《鲁滨逊漂流记》指认为资产阶级“史诗”之前,马克思就点破其作为一种永恒想象的虚妄性,但又在历史特殊性的意义上为其敞开了另一种存在的可能性;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则对这一幻相报以更加厌恶的态度,在对其否认的基础上转向一种对鲁滨逊故事失常式的改写或颠覆。

二、马克思:若鲁滨逊在社会范围内“重演”

卡尔·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在自白中说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是“啃书本”,这一点从他各种“手稿”“笔记”的数量之庞大当中就可见一斑,当然他也是爱读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的,并时常将其中各类经典形象与情节化用到自己的论著中去。

马克思的父亲同鲁滨逊的父亲一样希望自己的儿子好好学习法律,但这两个叛逆的青年一个想要攀登思想的高峰,一个想要踏上远航的巨轮,从而拒绝了各自父亲的建议,不想去老老实实当一个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或许正是《鲁滨逊漂流记》开篇对鲁滨逊个人背景的介绍同马克思自身经历有那么些重合,使马克思产生了继续阅读下去的兴趣,并认真思考鲁滨逊故事的历史性与现实性。

鲁滨逊故事在马克思著作中明确出现了两回,一次是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下称《57-58手稿》)导言的第一部分第一节“生产”中,一次是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章第四节“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中。所占篇幅确实不大,但其中却兼具了马克思对当下与未来两个向度的思考。在前者,马克思戳穿了资本主义形塑的独立生产个人及其交换关系之幻相,这是一种典型的鲁滨逊“幻相”;在后者,马克思把这种幻相置于未来向度,在扬弃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上,鲁滨逊的故事能在社会范围内“重演”[[vi]]96而获得其现实性。

(马克思,图片源自网络)

“鲁滨逊”幻相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例如亚当·斯密与大卫·李嘉图)叙述自己经济学说的起点④,它是把一定的生产去历史化从而将资产阶级关系永恒化的的叙事:

“……他们所要说的是,生产不同于分配等等(参看穆勒的著作),应当被描写成局限在与历史无关的永恒自然规律之内的事情,于是资产阶级关系就被乘机当做社会一般的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偷偷塞了进来。”[[vii]]28

④古典政治经济学并没有对于“鲁滨逊”故事的直接引用。参见AndréGuimarães Augusto. “Marx e as 'robinsonadas’ da Economia Política,” Nova Economia, 2016,vol.26(1), p.306.

李嘉图对社会早期阶段的假定是一个猎人和一个渔夫根据包含在自己猎物或者鱼当中的劳动量来进行交换[[viii]]18,但猎人与渔夫的相遇不过是两个“鲁滨逊”的相遇,即他们都是已然置于某种具体的社会关系当中的人,绝非在什么“社会早期”的自然人。在这里的所谓孤立个人,事实上已经被“一定的”⑤需要、“一定的”生产方式(分工)以及“一定的”交换方式规定,而这些“一定的”所凸显的特殊性恰是资本主义生产条件及其关系本身的特殊性,但这种特殊性却又于单个人在价值规律下生产与交换的田园诗般的语言里被抹平了。就像恩格斯所说的,把这类幻相当做一个无误的起源接受下来无异于“把亚当和夏娃描绘成居住在原始森林里的美国佬”[[ix]]304,这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事实上,只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单个人才“表现为摆脱了自然联系”[6]22,就好像鲁滨逊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家冒险;人的生产职能表现为某种固定的东西;同样地,人与人之间那种直接的关系也不可避免地呈现为物与物的关系。而在事实上,个人若被历史性地追溯,他总是从属于某个整体的。

⑤“一定的”(bestimmt)是马克思常用的对于历史具体情境的限定词,用来提示具体的生产及其关系的条件。

到了《资本论》第一卷,马克思对“鲁滨逊”幻相有了更深刻的考虑,他尝试将其剥离资本主义条件并置于未来向度来对其现实性进行考量。孤岛上的鲁滨逊进行独立生产诚然是一个经济学幻相,但若没有第二个“鲁滨逊”同他进行商品交换,只是过一种同小说所说的那样自给自足的生活的话,这种生产形式从逻辑上来说还是在商品生产之外的,对它进行考察也是对商品世界神秘性的一种理解。于是不同于《57-58手稿》,马克思在这里细致地叙述了鲁滨逊在岛上的活动:鲁滨逊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而去从事各种劳动,根据对需要重要程度以及困难克服程度的权衡,他得分配自己的劳动时间,鲁滨逊作为一个生产者和自己生产对象的关系可以清晰明了地体现在他的账本上。但这里的重点不在于这种需要是怎样的需要(它可能不是面包或者桌子),也不在于这种劳动是怎样具体的劳动,其重点只是在于人对生产过程的支配以及劳动成果于他而言的直接性。

“鲁滨逊”幻相给出的这种规定性是资本主义条件下无法实现的,因为在商品生产关系中,总是生产关系支配人,以及产品总是在等待交换而非使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滨逊”幻相的虚假性不仅在于它不是人类原始交往关系的起点以及其现实的不可能性,同时还在于它赋予资本主义一种非-物化的图景。但这种非-物化的规定性反倒是在未来“自由人联合体”会得以实现:

“……设想有一个自由人联合体,他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并且自觉地把他们许多个人劳动力当做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这个联合体的总产品是一个社会产品。”[6]96

值得注意的是,未来“自由人联合体”的个人是脱胎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而非“空降”的,就好像鲁滨逊脱胎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却在现实上不处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中。不像资本有自我增殖的规定,对鲁滨逊而言只要自己过得更好就行了,所以他能够充分、合理利用资本主义社会曾赋予它的知识和技术帮助自己劳动,并占有自己的劳动产品。同理,在“自由人联合体”这个社会有机体中,劳动只是为了自己——社会本身——就好像鲁滨逊就是为了自己而劳动一样,由此,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物的面纱也将被揭开。

这么看来,鲁滨逊的故事对马克思而言更像是一种启示,它本身作为一种资本主义幻相自然是需要被批判的,但马克思并不止于批判,更是主动探寻其中存在的某种可能性。在这个幻相中,有资本主义想要竭力掩盖的事实,即其生产关系并非自然且永恒的;也有以谎言形式呈现的理想,即对生产过程的支配、对劳动产品的占有以及“自由人联合体”中人与人之间直接的交往关系。

三、德勒兹:星期五应该吃掉鲁滨逊

早年的德勒兹比马克思更加“叛逆”,对他而言笛福的鲁滨逊故事⑥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幻相是应当被否定与颠覆的。但是同德勒兹观点对标的更多的是笛福与卢梭,而不是马克思的论战对象,即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们。

在早期,“鲁滨逊”幻相对德勒兹而言是一种关于“创造”的贫乏想象,这种想象不过是对既定无聊生活的再生产。

卢梭将《鲁滨逊漂流记》定位为给他的爱弥儿读的第一本书,但德勒兹却偏要唱反调:

“人们简直无法想象一部比《鲁滨逊漂流记》更令人乏味的小说,看到孩子们如今还读这本小说就不免令人感到悲哀。”

“鲁滨逊的世界观惟独就在于所有权,我们从没见过还有这样说教的所有者。世界始之于荒岛的、神话版的创造让位于资产阶级日常生活始之于资本的重新构造。”

“所有身心健全的读者都期望他⑦最终吃掉鲁滨逊。”[[x]]10

⑥事实上,德勒兹到底有没有阅读过笛福写作的《鲁滨逊漂流记》这件事还是存疑的,有学者认为德勒兹可能只是读过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鲁滨逊漂流记》的相关片段。(参见Nathalie Wourm. “Non-readings, Misreadings,Unreadings: Deleuze and Cadiot on Robinson Crusoe and Capitalism,” Stealingthe Fire, 2015, vol.37, pp177-190.)

⑦指星期五。

(德勒兹,图片源自网络)

上述这些文字出自德勒兹于1950年代写作的《荒岛存在的因由》,这篇小文中没有出现卢梭的名字,但其“荒岛”概念本身却暗含同卢梭的对话。在卢梭那里,荒岛是某种绝对的自然,是一个适合于儿童展开其学习之旅的舞台。但在德勒兹那里,荒岛是一种关于分离-创造的想象或神话,个人总是在外部遭遇荒岛从而无法在实在意义上同其统一,这种统一只能是一种想象。而这种同一性又非个人想象力可以达到的,“这需要处于其具有更深层之物中的、处于仪式和神话之中的集体想象力”[10]8。作为一个神话,荒岛“……的命运屈从于那些使神话成为可能的人类条件”[10]9。而文学就是对这种神话的误解,或者说正是在文学中神话消亡了,《鲁滨逊漂流记》“……是肯定资本主义与新教关系这一主题的最佳写照,它阐明了神话在清教主义中的破产与消亡”[10]10。荒岛本应是一种分离处境下的创造,但鲁滨逊却没有进行任何创造,一切只不过是套了荒岛的皮的——从一艘船开始的——资本主义生活叙事。

1962年,德勒兹写了一篇纪念卢梭250周年诞辰的文章《让-雅克·卢梭:卡夫卡、塞利纳和蓬热的先驱》,其中就谈到了《爱弥儿》对于个人的重构。在卢梭那里,塑造个人的关键在于恢复同事物之间的那种自然关系,所以要让孩童主动接近事物,而不是把事物丢给他。德勒兹同时指出:“现代社会的罪恶在于,我们既不再是个人也不再是公民:人变成了被金钱驱动的'经济人’,也就是说'资产者’。”[10]77德勒兹在这里称赞了卢梭对于这种消逝了的个人的重构之努力;但在这个逻辑之下他没有明确道出的是,就卢梭推荐《鲁滨逊漂流记》而言,卢梭的重构是失败的,因为鲁滨逊还是一个“资产者”。

至此,德勒兹只是对笛福版本的《鲁滨逊漂流记》没有在荒岛舞台上真正发挥其“创造”内涵而不满,并认为在事实上个人的想象力难以达到一种与荒岛统一的境界。但在1969年,德勒兹在其《意义的逻辑》(Logique du sens)中称赞了一部改写版本的《鲁滨逊漂流记》,或者说是一部“同人”作品,即米歇尔·图尔尼埃(Michel Tournier)于1967年出版的《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狱薄》(Vendredi 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

与笛福不同,在《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狱薄》的故事里,图尔尼埃更强调鲁滨逊与星期五的相遇,后者将鲁滨逊悉心建构的“文明体系”炸毁,将其拉入自己自然而原始的生活情境,使其成为一个与太阳直接交流的元素。而在故事的最后,鲁滨逊拒绝登上回到现代社会的“白鸟号”,选择与从船上出逃的小水手“星期四”继续留在荒岛生活。

(《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狱薄》法文版封面,图片源自网络)

德勒兹称图尔尼埃的这部著作为“一部关于有趣冒险与宇宙化身的小说”[[xi]]304,它是对鲁滨逊主题——个人生活在没有他者的荒岛——的进一步发展。德勒兹对这本小说的解读带有拉康与列维纳斯的底色,认为图尔尼埃很好地道出了个人在“他者”结构不复存在时的样态:一种彻底的失常(perverse)。而鲁滨逊正是在这种失常中,他成为了关于荒岛的意识,从而与荒岛达到某种统一的境界:“在他者缺席时,意识和它的对象是一体的。”[11]311

德勒兹认同拉康“人的欲望总是他者欲望的欲望”这一观点,“他者”就是包含可能性的存在,“他者”结构就是一种可能性结构。“自我是对可能性的发展与阐释,是它在现实中的实现过程。”[11]307与近20年前的自己不同,德勒兹在此更为清晰地意识到了笛福笔下的鲁滨逊何以是贫乏的,因为笛福仍受制于一个“他者”的结构,执着于从起源说起,艰难地摹仿“我曾经是”的那种状况;但图尔尼埃则直接从目的说起,这个目的是一个与任何一个——被他者结构所主宰的——可想象世界不同的虚构世界,他的鲁滨逊为我们展现出“他者”结构的毁灭与“失常”结构的生成。在这个“失常”结构中,可能性不复存在,只剩下斯宾诺莎意义上的必然性。

可以看到,德勒兹对《鲁滨逊漂流记》的思想阐释有一个从荒岛到个人的路径:指认笛福笔下鲁滨逊并未满足荒岛概念的“创造”内涵,只是现代生活的蹩脚重现;称赞卢梭对个人重构的尝试,但在逻辑上认为这种重构因其本身蕴含社会性从而是失败的;以图尔尼埃的鲁滨逊为例,认为个人在真正脱离了“他者”结构后遭遇的是一种“失常”结构。

结语

鲁滨逊的种田故事就这样分出了三个面相:(1)理解个人在自然中成长——包括获得知识、发展经济学原则——的模型;(2)资产阶级“史诗”式的对现代生活的再生产;(3)包含有未来理想社会形态基本规定性的一种生产组织形式。德勒兹甚至还在对(1)与(2)否定的基础上发展出自己独特的以“失常”为内核的鲁滨逊故事,这是一个反-种田的故事,强调个人成为元素本身,自身化作荒岛,而不是将荒岛揉入自己贫乏的想象。

不过,今天的年轻人们心里好像总藏着一个种田梦,就好像老一辈们爱光顾“农家乐”,偶尔体验挖地瓜和垂钓的快乐,我们也觉得在沙盒游戏《我的世界》(Minecraft)里养猪和看《石纪元》的主人公在“原始”世界里一步步造出蒸汽机很“爽”。这种爽不同于肉体欲望的即时性满足,它是现代语境下对美好生活的一种拉扯在文明与自然之间的想象。所以这样看来,对我们来说鲁滨逊种田故事的(1)这一面相过于“学究”,我们热爱种田并不因为它有某种在人类起源意义上的学习价值;而(2)这一面相又过于残酷了,如果种田只是披了乡野风光外衣的996式的劳动,我们的沉迷就显得如此突兀。或许(3)能用来部分解释今天我们投注在“种田”里的热情:“种田”是一个所劳即所得的故事,是一个愉快劳动而无异化的故事,这个故事很简单,只是我创造,我拥有,我享受,仅是这样,就是最大的“爽”点。


(《星露谷物语》游戏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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