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挖出十多年前写的三篇旧作，算是对“六一”儿童节的又一次温故。人生就是这样，我们每个人，都会在对童年的一次次回忆中，悄悄老去…… 我七岁和女儿的七岁 三十年前，我七岁。三十年后的今天，女儿七岁。 我七岁时，赤脚在地上行走；女儿七岁时，鞋子在家里排起了长队。 我七岁时，在河塘里自由遨游；女儿七岁时，河塘没有了，她到游泳池去学游泳。 我七岁时，骑在牛背上去山上牧牛；女儿七岁时，牛已经难得见到了，她却每天喝牛奶。 我七岁时，在山野里寻找我的零食；女儿七岁时，在超市里搬运她的零食。 我七岁时，住在乡下，一间泥墙草披屋；女儿七岁时，住在城里，一个高档住宅区。 我七岁时，能帮助父母烧饭，站在凳子上替父母盛饭；女儿七岁时，父母替她做饭，不给她盛饭她说父母真懒。 我七岁时，吃五分钱一支的棒冰，简直就是福气；女儿七岁时，珍珠奶茶十块钱一杯，她喝了两口，宣布这东西不好吃。 我七岁时，跟在大人屁股后去看露天电影；女儿七岁时，天天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 我七岁时，我的外婆在田畈里劳动；女儿七岁时，她外婆的劳动就是一心服侍她。 我七岁时，知道徐文长，不知道ABC；女儿七岁时，知道了ABC，不知道徐文长。 我七岁时，父母用双轮车将我拉到镇上，看见汽车我看得出神；女儿七岁时，她的父母用小汽车载着她在大街小巷转，她看见双轮车像看见了怪物。 我七岁时，抬头看天，看头顶飞过的虫子般的飞机；女儿七岁时，坐在飞机上，低头看地，看到地下的人们都成了看不见的虫子。 我七岁时，父母心痛粮食，骂我不会做事只会吃饭，叫我吃了饭就去做事；女儿七岁时，她的父母狠狠地骂她只顾玩耍不肯吃饭，叫她吃了饭再去玩。 我七岁时，父母警告我，饭粒掉了要捡起来，浪费粮食天打雷劈；女儿七岁时，她的父母警告她，掉桌上的饭菜不卫生，吃下去会肚子疼。 我七岁时，肚子疼的时候，父母用手抚摸我的肚皮，然后很快我就不痛了；女儿七岁时，肚子痛的时候，她的父母赶紧送她去医院，然而她却嚷着要吊瓶。 我七岁时，南瓜蕃薯吃得厌烦，看见一颗糖，会欢喜得鼻涕涟涟；女儿七岁时，薯片糖果吃得厌烦不已，看见一个南瓜，会激动得大呼小叫。 我七岁时，独自一个满畈满垄地跑；女儿七岁时，离不开父母的视野，她不敢跨出家门。 我七岁时，不懂穿着打扮，新衣穿成旧衣，旧衣传给弟妹；女儿七岁时，学会了照镜子，一天换一套衣服，穿过的衣服还是新衣，塞满了家里的柜子。 我七岁时，家里的看家狗被我教养得很听话；女儿七岁时，一只价格不菲的电子狗把她教育得暂时听话乖巧。 我七岁时，只知道鸡蛋是用来拿到小店里换酒换盐的；女儿七岁时，只知道买来的鸡蛋是专门烧给她吃的。 我七岁时，家里来客人了，我不敢去碰中间的那碗菜；女儿七岁时，客人来了，他坐在餐桌最中间的位置。 我七岁时，不知道饭店是个什么东西；女儿七岁时，报得出城里所有大饭店的名字。 我七岁时，还没有书读，家里没有一本书，但我已经懂事；女儿七岁时，已经读了三年书，家里全是书，但她还没有懂事。 我七岁时，在旷野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我爱北京天安门》；女儿七岁时，在歌厅里唱《两只蝴蝶》《你是我的玫瑰花》。 我七岁时，我站在树下学鸟叫；女儿七岁时，在琴行里学素质。 我七岁时，缺少教养管教，但不敢顶撞我的父母；女儿七岁时，讲究文明礼貌，但几乎不把父母放在眼里。 我七岁时，早就挨惯了父母时不时给我的暴打；女儿七岁时，在生日来临的前一天晚上，终于遭到了她父亲给她的一顿痛打。 我七岁时，生日那一天，我的父母大发慈悲，给我蒸了一个鸡蛋；我女儿七岁时，生日这一天，她的父母决定不再去饭店摆阔，让她自己叫几个小朋友，在家里搞生日派对。 我七岁时，我的父亲在种田割稻挥汗如雨；女儿七岁时，她的父亲在空调房电脑前敲打这篇文字。 在乡下与女儿聊童年 ——写在“六·一”节 女儿问：你小时候，爷爷奶奶有没有打过你？ 我回答：打啊，怎么会不打？打是家常便饭，三天两头挨打。记得有一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触怒了父亲，父亲突然操起一根手臂那么粗的冲杠（挑柴用的），欲把我置于死地。幸亏那时我眼捷脚快，拔腿就跑，跑出去了好几里地呢。 女儿问：你被打着了没？ 我回答：没有。我逃得多快啊，我父亲，就是你爷爷，跑步不是我的对手，要是我真被你爷爷赶上了，那肯定被打断腿了。 女儿问：后来你怎么办呢？ 我回答：后来父亲回去了，我就踱来踱去，起初是无家可归，游来荡去，到了天黑的时候，就偷偷溜回去。其实那时父亲气也消了，他再也不会拿起棍子来打我了，最后以一顿臭骂宣告结束，我平安无事。 女儿问：奶奶有没有打你？ 我回答：也打，但主要是骂。我记得有一次，是台风过后，不知我做错了什么，母亲一顿臭骂，还不让我吃饭。我没办法，只好到屋后的堤埂上哭，还走过来，又走过去，我其实始终在瞄准那扇窗户。中饭时间过去好长时间了，看见母亲在窗口吃饭，我就故意让自己的身影出现在母亲的视线里。母亲看见我，恨恨地从窗户里喊我：“不想饿死的话，好来吃饭了！”于是我硬着头皮吃饭去了，我不能把自己饿死啊。 女儿问：那个堤埂是不是那个坡上啊？ 我回答：是的，就是我们经常站在那里看风景的堤。 女儿问：大人为什么要打你？ 我回答：那时候我们小孩子有很多事情要做，那时候大人根本不关心我的读书成绩，只关心我有没有把猪喂饱了，把草拔进家，把鸭子呼进圈，把鹅放养好，还要做饭，还要照看弟弟妹妹……如果哪件事做得不好，我们就有苦头吃了。 女儿问：你几岁会做饭的？ 我回答：你现在这个年纪，我早就会做饭、烧菜了。刚开始的时候，身体够不着灶台，于是搬一张凳子爬上去。烧饭不知道该放多少水，父亲教我一个办法，将手撑开，摸到底下的米，让水漫过水背。照着做，烧出来的饭果然不干不烂。夏天的时候，我们下午三点钟就开始做饭，其实是煮粥，放一斤米，放半锅水，然后煮开，煮一阵子后，就盖子锅盖，拿起脸盆，冲向江水，去那里洗澡，摸螺蛳，直玩到天黑。回家后吃粥，那粥已经凝结成块状了，一餐能吃两大碗。 女儿说：小强差你几岁？姑姑差你几岁？ 我回答：爷爷奶奶生了三个，我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就是已经死了的小强，差我五岁，你姑姑差我八岁。 女儿问：他们都要你照看啊？ 我回答：是啊，那时候你爷爷奶奶在生产队干活，家里就剩下我们了，我得照看好他们。有时候还邻居伙伴吵架，我们得团结一心，幸亏我们有三个人，人多力量大啊。我在家里，因为是三个孩子中的老大，所以被父母看重，你姑姑最小，也被父母看重，你小强是老二，夹在两头，最吃苦头了，他小时候挨打的次数最多。 女儿问：小强为什么要喝农药死？ 我回答：家里穷啊，家里空空如也，十八岁就谈恋爱了，人家要彩礼，家里拿不出。他很小就去北京上海打工，但没挣到钱。想想自己的未来，一抹黑，寻短见了。要是换现在，就不会出现这种事情了。 女儿说：我的名字、杨丹的名字都刻在小强的墓碑上呢。 女儿问：我是小强的什么？还有杨丹？ 我回答：你是小强的侄女，杨丹是小强的外甥女。 女儿问：侄女亲，还是外甥女亲？ 我回答：一样亲。 女儿问：侄女辈份大，还是外甥女辈份大？ 我回答：一样大。 女儿问：这个地方你来过吗？ 我回答：我的童年就在这里度过，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哪里有个坑，哪里有棵树，我都清楚。以前这畈田里，我抓过多少鱼啊。还有这水潭，那时候用炸药弹鱼，轰一声，鱼都翻肚皮，从水底冒出来了。 女儿说：这地方真美，我真想跳下去游泳。 我回答：今年暑假里，你们到这里来游泳吧，这里的水清。我们以前就是在这里挖蟹啊捕鱼啊摸螺蛳啊，现在想起来多有意思。 女儿说：你给我找一片能吹哨的叶子吧。 我回答：任何草叶都能吹响，你随便找，技术问题而已啦。 女儿问：你小时候桑树上真的都有桑葚啊？ 我回答：那当然，你看，这棵桑树大概有几十年了，现在大家不养蚕了，但这棵桑树也不结桑葚了，那时候的桑树上，如果到现在这个季节，那真姹紫嫣红，到处都挂着诱人的桑果。 女儿问：你真吃过毛毛虫？ 我回答：是啊，没看清楚么，就把毛毛虫放进嘴里了，有时候嘴唇被咬了，就肿了，有时候嘴巴都变歪了，成了歪嘴和尚，哈哈。 女儿问：真有一种长长的阿公公吗？ 我回答：是啊，我上次来的时候就采过，可惜你没来，就像桑葚一样，绿色的，比桑葚的个头还小，很甜的。 女儿说：真可惜啊，我没来。 女儿问：这只桑牛会不会咬人？ 我回答：有嘴巴，但咬起来不痛。它滋滋滋地叫，头长得特别像牛，所以我们叫它桑牛。小心，它会飞。我们小时候总是把它的羽翼先撕掉，那它就飞不走了。还有一种虫，让它仰躺，它反跳起来超高。还有荧火虫，在夜晚飞舞，我都多少年没看见了。乡下的虫子多呢，可惜我也报不全名字。 女儿问：六一节的时候，可不可以让奶奶送我一只小鸡，那只黑颜色的？ 我回答：可以，当礼物送你总是可以的，问题是你养不好啊。 我问她：这是什么花？ 她回答：恩？不知道。 我回答：石榴花呀，五月石榴开花啦。 我问她：这是什么？ 她回答：不知道。 我回答：这是葱花呀，五月洋葱也开花，你闻闻看，喷喷香呢。 我多想，回到童年…… 我多想，回到童年。童年是人生乐章中最动听的音符，是生命画卷里永不褪色的风景，是人生的独版和绝版。 我多想，回到童年。童年很乐！童年追逐欢乐，无需分文的成本。偶尔有好事降临到头上，哪怕一点点，我都会迅速满足，知足得不得了。比如因得到一颗糖，或一个苹果，就高兴得欢呼雀跃。 我多想，回到童年。童年很穷！但我从来没有抱怨日子的艰苦，我把大人过日子的心酸彻底转化为快乐，再穷，我的身上也没有丝毫的怨气，因为那时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怨气。 我多想，回到童年。童年很苦！我的肚子总是“造反”，每天都在咕噜咕噜不停地狂叫，但饥饿的童年却充满无尽的欢乐，我们在泥土、在山林、在田野、在江河里挖掘了无数的童心和童趣。 我多想，回到童年。童年很纯！我可以恨我所恨，爱我所爱，我简单地把人分为好与坏，我简单把事物分为美与丑，我没有成熟，远离智慧，但我眼里的世界是那样的简单。 我多想，回到童年。童年很美！童年那余音袅袅的钟声，童年那缠缠绵绵的炊烟，童年那叮叮咚咚的溪流，童年那声嘶力竭的呼唤，刻成了记忆的光盘，一生回荡在我的耳畔与心田。 我多想，回到童年。童年珍贵！当我不遗余力地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时候，突然顿悟，曾经给我们带来无限快乐的那份纯真和简单，原来是最稀缺、最珍贵的东西。 是啊，如果人生能够重复，如果时间能够倒回，谁不想渴望再经历一次纯粹金色的童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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