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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村的“棣萼堂”,以及“永辉癫佬”

 诸暨弘虫 2021-07-20

在高德地图上搜索“棣萼堂”,会显示绍兴和长沙两处“棣萼堂”。绍兴的“棣萼堂”就是枫桥紫薇村的“棣萼堂”,具体位置在天竺路与麻园路交叉口西北200米。

在读陈氏老宗谱时发现了棣萼堂,然后实地到紫薇村走马观花。眼前所见,出乎意料。棣萼堂挡不住风雨的侵蚀,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已濒临倾圮的边缘。除北面一排正屋、西照壁的石雕、东面一个侧厢,尚在诉说岁月的沧桑,更多的老建筑早已片瓦不存。时代总是以喜新厌旧的方式前进,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之所以关注棣萼堂,是因为棣萼堂姓陈,是宅埠陈氏某个房族营建和居住的。宅埠陈氏从梯山发祥,一路向南,至乾(隆)嘉(庆)年间,已发展到靠近集市的区域了,棣萼堂便是其中之一。

这个民居之所以取名“棣萼”,是因为这幢房子是兄弟友爱的结晶,是手足情深的象征,是美中公的四个儿子(陈品正、陈品一、陈品尚、陈品全)共同营建的宅第。太学生士诚公传》(士诚公即陈品正)载:“公昆季四人,公倡之,诸弟从之,幼同塾,长同业,老同爨,友爱甲于一乡。厥后家益裕,营构广厦,名其堂曰'棣萼’,盖取花萼相辉之意,用以联友好于弗替也。”

这段话记录了四兄弟当年“兄友弟恭”的生活场景。四兄弟的友爱在枫桥是著名的,他们小时候一同上学,长大后一同创业,年老后同灶饮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家庭富裕后,四兄弟构筑广厦,这便是棣萼堂的由来。堂名“棣萼”的意思就是:花萼相辉比喻兄弟友爱手足情深),友好勿替(近亲友善之风永远传承)。

(棣萼堂残存部分)

现在来追溯棣萼堂这个陈姓房族的历史。从美中公说起。

美中公世系如下:美中公(圻四百八,名铠,字美中——起章公(炜五十一,名起章,字炯文)——余煌公(棆四十九,名余煌,字留生)——孟公公(灏五十,名槙,字亦公,号孟公)——黯颀公(钶九十一,讳芝,字九芝,号黯颀)——大器公(都九十七,名大器,号理斋)——梅峰公(鼎三十九,名正,字世端,号梅峰)——文凤公(廉十六,讳文凤,字世祥,号岐山)——景宏公(寅九,名元硕,字景宏)——东野公(贞六,名金闰英,字廷美,号东野)——南斋公(维六,名斋,字仲肃,号南斋)……由此可知,美中公是维六房子孙,是陈斋的十世孙。陈斋长子叫陈金闰英,三子叫陈翰英,而陈翰英是陈洪绶的六世祖,这么一说就清楚了。

不过,美中公从梯山之阳迁徙居至麻园,并非一条直线,其中有曲折的辗转。美中公七世祖文凤公在胡家洞(今写作“护家洞”)有一处庄园(宗谱载“胡家洞:廉十六文凤公庄址,孙都九十七大器公迁居焉。”),文凤公的孙子理斋公后来定居在护家洞。此后,其子孙大器公、黯颀公卒后均葬护家洞朱家湾,由此可知,美中公祖上有移家护家洞的经历,且有数代人在那里居住的记录。

美中公的高祖叫陈芝。陈芝,字九芝,初字任道,号黯颀。他的号,跟他的相貌有关。黯,说明人长得黑;颀,说明身材高大。宗谱有《明邑廩生黯颀公传》,说他是邑廪生(秀才),七上科场,无奈只得了个“陪贡”的身份。但他“天资敏茂,博闻强记,工于诗文”,深受骆紫远先生的器重,骆先生将女儿许配给了他。骆氏门第里有个名人叫骆问礼,当年曾写过一首诗叫《五君子咏》,第一个君子就是陈芝,可见陈芝在枫桥文化圈的地位和实力。骆问礼咏陈芝的诗曰:“怪底英声袭里闾,茂年才气本来殊。五行并下无金简,七檄俱成待石渠。正叔高标门外雪,少君雅致道中车。风流今古原同调,逝景浑如过隙驹。”

陈芝的文名有多响亮?只说一件事。当年枫桥镇上,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但凡碰到红白喜事需要撰写庆吊之文,均出自陈芝之手。陈芝还著有诗文数十卷,惜无流传后世。

陈芝虽然生活贫困,但生性孤介(耿直方正,不随俗流),典型的陈氏性格。过日子虽穷,但他“不受人怜”,人们便愈发钦佩他的人品。他还写过一首《自题小像》诗:“绘雪不能绘清,绘月不能绘明,绘人不能绘性灵。故其不肖也则他人之像,肖也只四大之委形。呜呼!丹青能绘聪明之面,夫孰能绘我之生平?一念不敢违天理,有不可以揭诸昭昭而可以告诸冥冥?”陈芝做人,秉持“一念不敢违天理”,因为“人在做,天在看”,就算你的图像画得最聪明,可你若违背天理,死后该如何去阴间向阎王爷禀告?

(石雕)

到美中公时,黯颀公的“一念不敢违天理”便有了善报。

美中公,名铠,字美中,炯文公四子。他为人笃实,勤俭成家”,“性孝友,居乡朴诚,以长者称”。所谓“长者”,指德高望重。在他的教育熏陶下,四个儿子同学、同业、同灶,谱写了陈氏家族史上兄弟友爱的华章。

美中公给四个儿子取名时,都带了一个“品”字,那是因为做人当以品德为先。在《太学生士诚公传》中提到了取名的由来。美中公说:“吾不愿子孙伶俐多才能,渐即浇漓。”子孙伶俐多才能固然好,但时间久了,给免会缺失真诚所以他给长子取名“品”,取字“士诚”,目的是劝导儿子名副其实。

美中公还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他曾经嘱咐子孙:“我们家族,穷书生太多,他们家境贫困,无法自立,让他们读书上进,谈何容易?我想资助他们,可是力不从心。你们今后若事业有成,一定不要忘记圆我这桩心愿。”正是因为美中公生前的这一番话,便有了陈氏家族的一段助学佳话。

这个佳话,就是在家族内设立庠产。庠,古代是乡学、学校。庠产就是学产、校产,是通过捐田的方式,用田租收入,为家族内的读书人提供膏火费(旧时晚上读书,需掏钱打油点灯,故用膏火指读书的费用)。美中公的子孙,后来设立了两个庠产:一是在棣萼堂设立庠产若干亩,为房族内的诸生提供膏火费。二是捐田给萃涣堂,设立名叫“洽庠”的庠产,为整个家族提供膏火费。

“洽庠”名称的由来,是因为美中公的孙子辈均是“洽”字第,其创设时间在嘉庆辛未(1811),先后两次捐田,共计庠田四十六亩九分二厘六,萃涣堂谱载有《洽庠庠产记》:

洽庠庠产者,美中公之诸孙承其祖志以赡族中之文士者也。其时寒畯数人类皆耆宿,咸相推让曰:“吾辈垂老矣,不足当公之鼓励,请厚集其势,以待后来之秀焉。”于是议将是田隶之宗祠,以其所入,岁置产业,俟有新生即一例分给,以资膏火。自辛未(1811)捐田若干亩,迄今复续置田若干亩矣。将来髦彦踵接,饩脯有余,单寒之子由是皆得肆力于文章而科名相继则不第均沾美中公培植之大惠,抑亦无忘诸老前辈相与奖成之厚意也。夫是为记,其田亩字号经制条议并列如左。时嘉庆岁次戊寅(1818)三月,眷晚生余焘顿首拜撰。

宅埠陈氏虽说是书香门第,但宗谱上有记载的庠产只有两个,一个是“洽庠庠产”,一个是比它更早的“载汾公庠产”(“炜”字第)。但载汾公所捐庠田只有十亩,而棣萼堂美中公诸孙所捐田亩则是其四倍之多。

什么叫隐德?捐出己田,成人之美,富我一家,惠及一方,这就是隐德。

 (棣萼堂基址所在)

美中公年轻时,家无尺椽寸土,到晚年有田可耕、有宅可居,均依赖四子的得力与孝顺。

长子,名品正,字士诚,太学生。生乾隆六年1741),卒嘉庆十年(1805)。由生卒年可推知棣萼堂建于1805年之前,距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宗谱载有《太学生士诚公传》,称其“谨厚有隐德,家贫不苟取与,纯以志力俭朴启其后人”。士诚公弃儒从商,家业渐饶。处己俭,接人厚,交友信,闾里中人皆啧啧称颂。他最大的功德在于“敬教劝学”。“知不读书无由明善,即无由行善,不惜赀费,延师设塾”,此其一;“悯族中寒士无力上进,思捐己田,膳给儒素”,此其二。他为何谆谆劝子孙读书?因为“居址邻市,易染嚣尘”,故用读书来防止子孙败家毁业。

次子,名品一,字位三。生乾隆十年(1745),卒嘉庆十年(1805)。宗谱行传称其“守身质朴,居家孝友,谨以持己,宽以接物,义方教子,品行足式”。

三子,名品尚,字儒宗,号敬堂。生乾隆十三年(1748),卒嘉庆七年1802)。宗谱行传载:貌英伟,性宽宏,识量尤卓荦不群,敦孝友,人无间言,家素裕,遇贫乏辄周恤之”其时,其他兄弟三人均在外经商,家里均由品尚公负责操持,品尚“严以范之,公以处之,身以先之,凡服田力穑及营构居宅,躬亲劳勚,无姑待之事,无旁贷之心”。家中侄子林立,他教诲不殊己出,丝布粒米皆关珍惜,而设私塾延师不惜多费,认为:“教子弟读书,是治家第一件急务。”侄子志昌年幼时误入水井,当时品尚公正在午睡,听到喊救声,他投井救人,负侄而出,一时传为美谈。

四子,名品全,字端表,太学生。生乾隆二十八年(1763),卒嘉庆十五年(1810)。宗谱行传称其“夙敦友爱,翼翼门庭,宅心从厚,居业惟勤……以耕以读,启迪后”。

走笔至此,发现这个房族跟前后水门的奕新房的“敬德堂”颇为相似。两房子孙都是陈金闰英的后代,两房子孙都以经商为生,两房子孙都乐善好施,两房子孙都注重读书,两房子孙都孝顺友爱。之所以类似,是因为孝顺友爱是陈氏的人文基因。

美中公后来孙曾林立,宗谱载《陈恕斋公传》预祝陈君志昌先生七十寿序》,说的就是美中公的两个孙子:陈志本和陈志昌。陈恕斋即陈志本,品尚公幼子;陈志昌则是陈品全幼子。陈志昌视兄若父,陈志本与伯兄同居共灶,他们将父辈的“棣萼”家风进一步发扬广大。 

(朴树)

棣萼堂东侧厢的南端,有一棵被人忽视的古树,它有一抱之粗,上百年的历史。它是棣萼堂的历史见证者。询问当地人这是什么树种,回答说是榔树,但我通过百度识物,却认定它是一棵朴树。

种朴树是有讲究的。古代造房子,屋前种榉树,屋后种朴树,以“前榉后朴”谐音“前举后仆”。古时的人们希望家里出个举人,当官后有仆人跟随;后来前榉后朴被应用到园林的设计之中,有金榜题名、连连高中的寓意。

棣萼堂历史上虽然没有出过举人,但是这里后来确实出过一个名人。他叫陈永辉(有时用“陈永晖”)。他是浙江大学的高材生,厦门大学的美术教授。因为成了“右派分子”,回乡后在棣萼堂生活。他孤身一人,无妻无后,不愿与人交流,与世俗格格不入,反而被人们称作“永辉癫佬”。陈永辉的生平已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他的生卒也无法考证。我们通过枫桥画家陈励忠的叙述,约略知道他大约去世于个世纪八十年代,如果活到今天,将近一百岁了。

(右首为陈永辉当年居住的房子)

陈永辉绝对不是癫佬,而是科班出身的油画家。当初浙江大学让他留校,陈永辉嫌杭州与枫桥太近,选择去厦门大学做了美术教授。之所以后来被打成右派,他说是因为管不住嘴巴“乱讲乱话”。陈永辉在枫桥几乎没有朋友,但小他二十多岁的陈励忠却成了他的志同道合者,他称陈励忠“小杨白”,偶尔会说些画坛上的事。譬如对画毛主席像的刘文西(嵊县人),陈永辉评价其天赋好,色彩运用得妙;评价吴冠中,陈永辉却不将他放在眼里,认为只配给自己拎拎颜料,话说得有些狂,但说明陈永辉的画艺十分了得。陈永辉经常鼓动“小杨白”去撕电影院门口的电影海报,海报撕来后,陈永辉就琢磨图像的光线与着色。夏天的时候,陈永辉行走在街头,经常弯腰捡拾地上的棒冰纸,人们以为这是癫佬的举动,其实陈永辉是想欣赏印在棒冰纸上的图画。

在棣萼堂生活期间,陈永辉创作过不少油画作品,有的已经完工,有的尚未完工,这些作品后来随他的去世而一同化为灰烬。但他其中两张杰作,枫桥人一定记忆犹新。

第一张杰作,是画在棣萼堂墙壁上的毛主席像,取材于《1954年毛泽东在北戴河》,估计上年纪的紫薇村人都见过这个作品。这就是油画,是陈永辉站在梯子上创作完成的,那时候陈励忠就是给陈永辉拎油漆、扶梯子的下手。在好端端的一面墙壁上绘上巨幅伟人像,只有“癫佬”做得出来,这是人们的普遍看法,所以这件事很快惊动了整个枫桥。对于人们的讥评,陈永辉不以为然,他说:“我是癫佬,他们不癫,他们能画吗?他们比我癫佬都不如。”陈永辉并未在作品上署名,他对小杨白说,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能有损主席形象。

(油画图样)

第二张杰作,就是枫桥大庙戏台背景墙上的周恩像,是帆布拼接后再画上去的。说起这张油画,还有一个小插曲。当时枫桥在大庙搞周恩来纪念馆,因为周恩来曾站在大庙戏台上作过一次抗日演讲,所以想请国内的知名油画家来绘制一张巨幅的周总理像。这件事上报到县政府,县政府上报到省政府,省政府又上报到中央。汇报了一圈,最后上面发话了:“枫桥本地不是有个陈永贵吗?他就是油画家,让他画吧!”陈永辉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他用五天时间创作完成了巨幅周恩来像。绘画结束,生产队给他算了五天的工分。那时候人家干一天的工分是十分,陈永辉是文弱书生,一天的工分只有四分,五天便是二十个工分,当然政府还额外奖励了他十来斤大米。这张周恩来像的题款是“总理永远在人民心中”,陈永辉署名“陈永晖”。我读高中时曾见到过此作品。

(油画图样)

陈永辉的晚年过得十分凄凉,他患有胃病,有时候实在挡不住了,便会找到小杨白,然后小杨白心领神会,给他配些中药,联系郎中给他做针炙。平常日子里,小杨白时不时会给他买些香烟老酒,故小杨白实际上成了陈永辉在枫桥镇上唯一的朋友,小杨白年轻时的油画,也是拜陈永辉为师的。后来小杨白住进了套房,陈永辉专程登门,送给小杨白五张油画,作为乔迁贺礼。现在,小杨白仅存陈永辉的一张作品,挂在家里二十多年了,作品逼真动人,熠熠生辉,这可能是油画家陈永辉留在世上唯一的一件作品了。

(陈永辉油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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