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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小说钩选】赵文卿小小说六篇

 西平文学 2021-07-20

   赵文卿,男,1962年生。河南省作协会员,西平县作协副主席,中学高级教师。有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计百余件见诸报刊。著有作品集《校园叙事》。

按语:小时候看大人下象棋,知道点儿基本路数:“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知道了基本路数,以为可以与人厮杀一番。但终归目光短浅、胸无全局,被人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时至今日,仍是一“臭棋篓子”。写作上同样如此。识了几个字,读了几本书、几篇文章,不知天高地厚,凭着兴趣开始比葫芦画瓢。一路比画下来,比画了几十年,仍是一臭写手,无甚长进。虽无甚长进,但回头翻箱倒柜,扒拉扒拉,倒觉得有几个可示众的篇什(小小说)。现如今,抖落出来,晒给大家,敬请批评指正!

篇一:下饭馆

那天,我们几个农村教师结伴进城参加自学考试。

几个小时拼下来,走出考场,天已近中午。我们开始琢磨这顿午饭咋吃。让一个人全兜,肯定不行,那样岂不把人“坑”了。同行的王老师是我们几个中年龄最大的。他提议说,咱每人兑20块钱,进个够点档次的饭馆,也气派一回。我们表示赞同,兑了整100块钱,就大模大样进了个看上去够档次的饭馆。

根据以往的经验,进饭馆,特别是进大点的饭馆,千万不能暴露教师身份,不然会招来一些异样的目光。那咋办?如今不是老板啦、局长啦、主任啦吃香吗?我们何不推选出一个来?推选来,推选去,又推选到了王老师头上。因为王老师不单吃得胖,有那一“堆儿”,而且王老师还真有一个“主任”的头衔——班主任。这样,王老师就大大咧咧地成了我们前呼后拥的“王主任”了。王老师也不谦虚,说我是当之无愧的主任,因为我管54个人呢。他顿了顿,又嘿嘿一笑说,只不过是54个学生罢了。

我们左一声“王主任”、右一声“王主任”把王老师推到了上座。果然,服务小姐毕恭毕敬地手捧菜单,口口声声请王主任点菜。王老师也许是被捧昏了头,一下子点了8个大菜。等服务小姐离去,我们低声埋怨王老师,你点这么多菜,超支了你可要垫呀。王老师说,放心,我点的都是最便宜的菜,只有一道叫“蚂蚁上树”的稍贵一点儿,不过我们偶尔奢侈一回也中。

菜上一半儿的时候,服务小姐端上来一盆滚烫的“老鳖汤”。看着我们几个疑惑的目光,服务小姐说,这是老板特意奉送的。既然是奉送的,不吃白不吃。我们几个也没多想,抄起羹匙吸吸溜溜品尝起来。最后一道压周轴的“蚂蚁上树”终于端上来了,我们一看愣住了。啥“蚂蚁上树”呀,不就是在普通粉条上撒些肉末子!这么一个普通的菜却起了个这么动听的名字唬人!不过,我们只是心里想想,嘴里可没敢说。这时王老师,不,王主任镇定自若,显出主任风度,朗声说道:来,来尝尝这“蚂蚁上树”,嗯,味道就是不错,我吃遍南北大菜,就这道菜好。说得我们几个直掩嘴想笑。

饭罢结账,200元整,一下子超支了100元。这下王老师傻了眼。我们小声说,王老师你当了一晌午大主任,风光了一晌午,这100块你掏了也值。王老师苦着脸,摸索着衣袋准备掏钱。这时,老板娘出来了。她说,刚才老板走时交待过,您几位是以前教过他的老师,今中午的饭算是他请客,钱就不收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心里和脸上都感到热辣辣的。 

(原载于《微型小说选刊》2000年第4期)

    篇二:两栖人

  

    田五把新翻的土地横耙一遍,竖耙一遍,又斜耙一遍。耙完,他把耙齿上粘的泥草一一捋掉,脱掉一只鞋垫到屁股底下,坐在地头上喘歇。  

    秋日的夕阳橘红橘红,洒在他身上,也洒在没耙碎的犁垡上。犁垡就闪出橘红的颜色。他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一口,又缓缓吐出。南地这五亩地犁耙出来,连同北地已犁耙好的三亩地,如果天不打搅,明天就可以开耧播种了。等把小麦安置进土壤里,小麦就有了个温暖的家,只待萌芽、破土、生长。小麦有了个温暖的家,他又该背起行李回到城里的建筑工地,开始种楼,给城里人安置温暖的家了。田五痴痴地想。  

    田五是半月前从建筑工地回来的。这半月,掰玉蜀黍,砍玉蜀黍杆,打晒玉蜀黍,现在终于把这八亩地像侍弄祖奶奶一样,也侍弄出来了。在建筑工地,活虽然累点,但比较专一,不像农活这样琐碎。这半月把他张忙得够戗。几天前工头就给他打电话,催他赶紧回去。十二层大楼盖了个半岔子,像家里的农活一样需要人手啊。他没有分身术,也不能把自己扯成两半,催得再急,也得把小麦种上再说。  

    回来时,工头就不肯放他,说情愿给他开双倍的工资。可工资再多,也顶不住老婆春香的两个电话。  

    第一次春香说,你赶紧顺着电话线给我爬回来,人家的玉蜀黍都快掰完了!田五嘴硬,说,我在这干一个月顶你种几亩玉蜀黍,不回!第二次春香说,好你个田五,你成心累死我呀,是不是城里的狐狸精缠住你了?田五张口无言,但咂摸着老婆的话,心里涌出一股甜丝丝的感觉。当天他就收拾好行李,给春香买了身时兴衣裳,又给儿子买了书包和一堆好吃好玩的东西,不是顺着电话线,而是顺着铁轨慌忙爬了回来。  

    橘红的夕阳渐渐退色。田五欠起屁股,磕了磕鞋窝里藏的土,一条腿半弓着,穿上鞋站起。平整的田畴上,暮霭低低飘浮,远处仍有机器声传来,是哪家要连夜耕种了。田五又望一眼自己犁耙过的土地,坦荡如砥,像自己垒砌过的墙板,找不出一点毛病。“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明天就是寒露,是种麦的时候了。  

    从地里回来,春香已做好晚饭,其中还有一盘他爱吃的卤猪头肉。田五伸手抄起一块就往嘴里塞。春香说,就你馋,快洗洗手有你吃的。儿子见了也嚷着要吃。春香说,那是专门给你爸买的,吃了有劲好让他干活,小孩家吃了光长胖,咱不吃。田五一边洗手一边嬉皮笑脸地说,是啊,爸吃了好有劲种你妈那二亩地。春香乜了丈夫一眼,说,没出息!儿子听不出啥意思,趁妈不注意赶忙伸筷子夹了一块瘦肉填进嘴里。  

    秋夜凉滑如水,有蛐蛐在墙角吱吱叫唤,像是在呼朋唤友。疯玩了一天的儿子已经进入梦乡。田五悄悄摸到春香身旁。他先抚摩春香那一如秋夜凉滑的身子,又在春香耳畔呢喃几句。他说,春香我现在就想种你那二亩地。春香迷离了声音,说,你想种就种呗,又不是人家的地。  

    墙角的蛐蛐仍在叫唤。这不热不冷,凉滑如水的秋夜它们叫唤得很深情。  

    田五摸索着起来,半躺了身子,点燃一支烟。春香头埋在田五的怀里。春香说,等咱攒够了钱再要个女孩,儿子没个姊妹们怪孤单的。田五说那得花好些钱哩。春香说,花不几个钱,听说几千块钱人家找着你生。  

    田五没吭声,烟头像只眼睛在黑夜里一眨一眨的。停了一会儿,田五说,我想先把咱的小楼盖起,再说要小孩的事。春香抱紧了田五,撒娇说,不嘛,我现在就想要个女孩,等几年老了,想要我也给你生不出来了。田五说,那不把咱俩累死?现在人家城里人让要小孩都不要呢,吃饭穿衣上学,多个小孩多个无底洞。春香说,城里人是城里人,我不管。  

    田五摁灭烟头,搂了春香的肩膀说,好好好,两样都要两样都要。  

    外面,不知啥时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田五叹口气说,老天爷这一打搅,我又得几天走不了了。春香说,走不了了好,趁这几天不种地,你得好好给我种出个小孩来。说着,春香又拱进了田五的怀里。  

    田五情不自禁抱紧了老婆,他想一直这样抱下去……

       (原载于《柳色》2014年第3期)

篇三:

狗子是个没正经的人。  

村里来了个收狗的。正蹲在门口吃饭的喜娃,抬筷子指指狗子家。收狗人敲开狗子家门,问,你家卖狗?狗子愣了一下,说,卖,只怕你不敢买。收狗人抖抖撸狗套,说,我收了十几年狗,啥狗没见过?  

狗子指指自己说,我这个一百多斤重的大黑狗你也敢收?吓得收狗人赶紧夹尾巴溜了。  

狗子弟兄三个。老大当兵转业在城里安了家,老二考上学分配到外地,两个老人就撇给了他。妻子经常嘟囔,说,老大老二躲得怪干净,撇两个“破烂”让咱养活。狗子理解老大老二,城里喝口水、吃根青菜都得掏钱哩。  

一天,妻子卖破烂。狗子对收破烂的说,还有两个破烂你要不要?又对妻子呶呶嘴——还不赶快把堂屋那两个“破烂”请出来卖了?妻子笑骂着去追打狗子。  

狗子父亲出殡那天,喜娃夹了烧纸和鞭炮来吊丧。喜娃附在狗子耳朵上,小声说,狗子,你鳖孙也有哭的时候呀?狗子听了大放悲声——恁的爹多,俺只有一个呀……  

狗子去给母亲抓药,突然听到村东黑龙潭有小孩呼救。他一猛子扎进去,连摸几次终于把落水小孩推上岸。狗子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水,眼看就要沉下。  

几个干活的村民跑来,用锄头把他勾出深潭。空干肚里的水,狗子终于醒来。村民说,狗子,算你鳖孙命大,幸好碰到我们,不然你就向阎王爷报到了。  

狗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阎王爷说了,我死了倒干净,可俺娘的药还没抓哩!说着,趔趔趄趄爬起来,继续去给母亲抓药。  

村民们想笑,却没笑出来。 

    (原载于《吴地文化-闪小说2017年第1期

篇四:胡子问题

孙女捋着爷爷的长胡子问,爷爷,你睡觉的时候,胡子放被窝里面呢,还是外面?  

孙女冷不丁这一问,把爷爷问住了。爷爷一时还真想不起到底放被窝里面,还是外面。  

爷爷是在奶奶去世后开始留胡子的。留了胡子的爷爷,邋邋遢遢,胡子上不是粘了饭渣,就是粘上什么碎屑。孙女就经常给爷爷捋胡子,尽量将胡子捋顺溜些、干净些。  

孙女还经常给独居的爷爷送饭。爷爷吃饭的时候,将胡子捋到一边,可胡子不听话,总瞅机会扎进饭碗里捣乱。爷爷吃着饭还念叨,说奶奶蒸的馍暄,烧的稀饭香,做的面条味道好。还有,奶奶还常常炒两个小菜,让爷爷喝两盅。  

奶奶活着的时候,孙女没见爷爷留过胡子,爷爷脸上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爷爷在奶奶面前显得年轻、精神。  

晚上睡觉的时候,爷爷想起白天孙女的问题。  

爷爷拿起胡子,放在被窝里。一会儿又拿出来。爷爷感觉有点碍事。  

爷爷将胡子拿到被窝外面。一会儿又拿进去。爷爷感觉有点别扭。  

放进去,拿出来;拿出来,放进去。折腾到半夜,爷爷睡不着了。爷爷想向奶奶讨个主意,就拿来床头奶奶的照片。爷爷嬉皮笑脸地问,老太婆,你说我这胡子是放被窝里呢,还是放被窝外?奶奶不言不语,只是对着爷爷微笑。爷爷又问,老太婆,别光笑呀,说句痛快话,我到底该咋办?爷爷看着问着,问着看着,爷爷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爷爷一早醒来,去了趟理发店。爷爷把胡子刮了。  

爷爷回到家,对奶奶说,老太婆,昨晚你给我托的梦,我记住了,你看,我是不是又显得年轻、精神了? 

原载于《天池小小说》2017年第3期)

篇五:

刚过而立之年的李新泽,办公室主任没干几年,就被破格提拔为副局长,这多少令局里与他同龄的人,及深耕多年的老同志有些意外。他们弄不明白,一个毛头小子,到底给局长灌了什么迷魂汤,使了什么好处,让其“鸿运当头”,一路高升的。

    有人开始扒拉李新泽的关系、背景。很快查明,李新泽父母均为老实巴交的农民,七姑六舅中,也没有一个跟“官”字沾边儿的。这就奇了怪了。李新泽大学毕业,招考到局里,并没显示出什么特殊才能,只是勤快、本分一些而已。可农村出来的,哪个不勤快、本分呢?咋偏偏他的勤快、本分让局长看在了眼里?

    曾经当过办公室主任的老张嚷嚷着,让李新泽请客,说:“俺老张干了十几年办公室主任,屁股早该挪到副局长位置而不得,你小子干了没几年就坐了上去,不请大家撮一顿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话说到这地步,李新泽只好自掏腰包,请老张及平时关系不错的几个同事去了一家高档酒店。嚷嚷吃饭是小事,其实,老张是怀有鬼胎的。

    酒过三巡,面红耳热之际,老张开口了。老张同着大家的面,单刀直入:“小李,这里没外人,我问你,你到底跟局长啥关系?”

    “没啥关系。”李新泽愣了一下,“只是一般的上下级关系。”

    “也就是说,你亲戚朋友中有根子硬的、职务高的给局长打了招呼?”

    李新泽摇摇头:“没有。”

    “也就是说,你平时省吃俭用,攒下了一笔钱送给了局长?”

    “老张,你啥意思?没有!”这句话惹恼了李新泽。他“啪”地猛拍一下桌子,站起来要走。

    其他同事见老张越问越露骨,越问火药味越浓,纷纷劝老张不要再刨根问底,为难小李了。人家小李家在农村,母亲常年有病,又要养活孩子老婆,又要攒钱买房,哪有那么多闲钱?

    “这没有,那没有,那我问你,是你脸长得白?还是你有啥日天本事?”老张仍不依不饶。

李新泽气得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紫,浑身哆嗦。只见他止了脚步,手指老张,说:“张大颜,你别欺人太甚。好,是你逼着哑巴说话,今天咱就同大伙的面,说说我是如何当上这个副局长的!”李新泽顿了顿,目光扫视了一圈儿,“我先问你,你心里也最清楚,你当办公室主任时,有人给你送过礼没有?包括现金、购物卡、名烟名酒、土特产等等,这些东西都去了哪里?你要说实话!”

就像打仗,老张穷追不舍,将李新泽逼到了悬崖边上。没想到,李新泽突然反戈一击,杀了个回马枪,弄得老张措手不及。

老张结结巴巴,说:“没、没有,我、我从没收过任何东西。”

“当真没有?”

“你、你别往我身上扯,没有就是没有嘛!”老张语气明显虚了许多,完全没了刚才问李新泽时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好,那我再问你,我刚上班跟着你在办公室跑腿、干杂活时,一天上午我提水回来,你坐在办公桌前,那个穿皮夹克的人往你抽屉里塞一个厚厚的信封,那里面装的什么东西?还有,那天下班你磨蹭着不走,偷偷提回家一个黑色塑料袋,那里面装的又是什么东西?……”

“我、我、我……”逼到了死角,脱光了衣服,老张夹着膀子,被问得无处藏身。

“现在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能当上副局长的真正原因吧!”李新泽瞄一眼猥猥琐琐的老张,“你收受的东西,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而我并不那样做,能推掉的推掉,实在推不掉的,我都如数上交给了组织,那怕一盒烟、一块月饼!老张,你记住,千万不能把人想得、看得都像你一样贪婪、龌龊!”

    几个同事面面相觑。老张脸憋得如同歪把紫茄子,咧着嘴,气急败坏、困兽犹斗般吼叫:“好好好,算你清高,算你城府深。那我问你,你处心积虑爬上副局长位置,拍拍良心口,你敢保证不收一点东西?收了东西,你还能如数上交组织吗?”

    李新泽鼻子哼了一声,说:“张大颜同志,那恐怕就不劳您操心了吧?”

说罢,李新泽转身叫来服务员,朗声说道:“结账!” 

    (入选《2016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小小说卷》)

篇六:链子枪

“等俺奶奶死了,俺家放炮,谁也不准抢!”

小宾头戴孝帽,不哭,只盯住噼里啪啦燃放的鞭炮发呆。

鞭炮如一条长蛇,闪着火光,皮肉被炸得四处乱飞,血肉模糊。也不全部血肉模糊,个别的,或许捻短,或许捻秕,或许其它原因,最终逃过一劫。逃过一劫的,保个囫囵尸首,心惊肉跳地滚落一旁。

当然,小宾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宾。他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的小宾盯住噼里啪啦燃放的鞭炮,想起了小时候说过的那句狠话。

他觉得对不起奶奶,似乎咒奶奶早死。奶奶似乎也对不起他,奶奶让他等了30多年。而当年的小伙伴呢,他偷眼踅摸了一圈,一个个不知去了哪儿,都不在跟前了。他有点儿失落,有一点点莫名的失落在心里蔓延。等了30多年,终于等到了,等到了属于自家的鞭炮,却没人跟他争抢了。

他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奶奶亲他,他也亲奶奶,心贴心的亲。他从小胆小,挑食。半夜起来小解,黑咕隆咚,冷飕飕,他怕黑怕冷,奶奶起来陪他。奶奶给他披一件棉袄,奶奶穿一件单薄内衣,哆哆嗦嗦,陪他把憋的一泡长尿尿完。他讨厌青菜,总觉得青菜上爬有青虫,青虫肚子里一肚子青屎,吃到肚里该有多恶心!奶奶喜欢青菜,奶奶把这一喜欢掐去,做面条时,锅里尽量不放一根青菜;偶尔放了,奶奶会一根一根挑进自己碗里,生怕孙子不小心吃到肚里。

父母似乎从不关心他,他似乎是奶奶生的。父母住堂屋,他跟奶奶住小东屋。有一段,他特别想住堂屋,跟父母住一块儿,体会体会住堂屋跟父母住一块儿的滋味。天黑了,吃过晚饭了,他趁父母还没洗涮完毕,悄没声息地躺进了父母宽大软和的床上。洗涮完毕,父母发现了他,父母大眼看小眼,欲言又止。这时,奶奶过来了,奶奶二话不说,抱起他说:“宾宾乖,乖宾宾,走,跟奶奶睡去。”他弹蹬一下,咩啦一声哭了,哭得很伤心。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奶奶抱他的胳膊,回到小东屋窄硬的床上。

此后不久,他悄悄观察,发现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母亲,身子很少挪出大门半步。树上的叶子即将落尽的一天傍晚,他正在院子里玩耍,奶奶躲在堂屋不知忙活什么。过了一会儿,堂屋传出一阵哇哇的婴儿啼哭声。

后来他知道,父母给他“拾”了一个小妹妹。“拾”了小妹妹后,父母不知躲到了哪儿,一年还不见回来一趟。

那时,小宾跟其他小伙伴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寂寞的时光拉得很长很长。掏鸟偷瓜洗澡,玩腻烦了,玩摔泥碗碗捉迷藏叨鸡杀羊羔。周而复始,没什么花样。突然一天,从外地传来一个新奇玩意儿。这个新奇玩意儿叫“链子枪”,一串破自行车链子串在一起,装上撞针,屯上火药,可以把火柴棍射出很远很远。这一玩意儿像传染病,迅速在小伙伴中间传播开来。

小宾央求奶奶,奶奶不让小宾玩那玩意儿。奶奶怕玩那玩意儿伤着人。奶奶听说邻村一个小孩儿玩那玩意儿时,不小心射瞎了一个人的眼睛。射瞎的不是旁人,而是小孩儿的父亲。

奶奶不让玩,小宾就哭就闹,甚至以罢饭、罢课相威胁。奶奶无奈,只好掂了礼物,央求在镇上修自行车的一个远房大伯,弄了半挂破链子。小宾终于如愿以偿有了把链子枪。

可上哪儿弄火药,成了难题。

对于小孩子来说,最简单的弄到火药的办法,就是买来鞭炮剥开,捣腾出火药。可哪有闲钱去买?那就只好去捡拾大人们燃放过的没有响的哑炮。可除了春节一些有钱人家放几挂鞭炮外,平时咸不咸淡不淡的,谁放那玩意干啥?除非谁家死了人。

这也真是个难得的机会。

那年夏天,邻居罗二爷死了。罗二爷无儿无女,光棍一条,埋殡那天,生产队出钱买了一挂一万响的,带坠子的那种鞭炮为他送行。鞭炮响过,小伙伴们一窝蜂扑了过去,捡拾滚落一旁、没有响的鞭炮。小宾不甘落后,一把捡到一个哑了的大个儿坠子炮。正当他得意时,“嘭”的一声,只觉得两耳欲聋,手心木疼,一看,握炮的右手炸开了花。

秋天,陀螺的奶奶死了。陀螺头戴孝帽,干嚎无泪,小眼睛滴溜溜四处转。鞭炮响过,小宾和小伙伴们又是一哄而上,陀螺见状手拿哀杖,横扫过来,企图阻止哄抢者。这是他奶奶的鞭炮,其他人是不能随便抢的。小宾顾不得许多,蹿上前去,陀螺一哀杖打将过来,正打在小宾头上。

小宾委屈哭道:“等俺奶奶死了,俺家放炮,谁也不准抢!”

三十多年过去,奶奶果真死了。那把链子枪早已不知去向,或许已经埋在某墙旮旯土堆下,沤糟了也未可知。可他咒奶奶的那句话没有沤糟,而是从心底泛出来,泛得小宾心里生疼生疼。

又一挂鞭炮响起。一个,两个,三个……那些个死里逃生的鞭炮滚落到路旁,滚落到草丛里。小宾,哦,已经长大了的小宾,眼前浮现出一个个小伙伴争呀,抢啊的场景。抹一下眼睛,像捉迷藏,他们突然又不知都躲到哪儿去了…… 

    (原载《百花园》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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