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那个政府里有很多你这样的人?”我爷爷问赵二。 “都是国家的栋梁,社会的精英,拯救民族于危亡的人。”赵二不明白我爷爷的用意。 “他们也都是十多年不回家看爹妈,也不给家里写封信?” 赵二这才明白明白我爷爷是指责他。 “姑父,国家的事儿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比如我,是搞秘密工作的,规定不能与家里联系。” 我奶奶进来给赵二铺被子,我爷爷穿上棉裤出门去了。 “月亮差一点就圆了。”我奶奶回忆那天的景色是夕阳,我爷爷则老是回忆起那天马上就圆的月亮。 那天晚上,我爷爷出门后去了大馆子,邱老板都睡下了。 “老邱,这么早就睡了?” “今天客人走得早,自己喝了两杯,乏了!”老邱从炕上起来了,“你这早晚来干啥?” 我爷爷手里捏着一绺枣红的马毛不说话。 “刚走!刚走!和小痦子一起来的,说是中秋节就不来了,提前过个中秋,吃顿烧膀zhu蹄。”老邱说。 “他一来我看你的牛肉也不够了吧?” “就是,他们那几个人都是牛肚子,真能吃。你今天不来,我明天也得找你,还得多备一点牛肉,有大客人要来。” “老邱,你的生意真兴隆啊,啥大人物都看中你这一手。行!我后天给你送牛肉。” 我爷爷说的后天就是中秋节。 而小六子躲在柜子下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 胡大干把我爷爷叫到他们家东屋,那是胡大干住的屋子,祖宗的牌位也在这里,平时家里没人敢胡乱进去。 我爷爷看见炕琴开着一个门,门里露出胡大干补了又补的褥子和已经退色的花被面。 地下的木头柜子锁鼻上挂着一把抽拉锁,柜子下边,蓝色的布帘垂下来,挡住了里面。 小六子是提前钻进布帘下的空间里的。 “这么说,这事儿是铁板钉钉了?”胡大干问。 “他们决心很大,改不了主意。” “日本人会报复的。” “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去赴宴。”我爷爷再次强调。 “我要是不去,咱们胡家屯,咱们天木站就惹大祸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我爷爷忧心忡忡地等到了农历八月十五。 他白天依然外出,张罗收牛皮,说一个河北老客要一次收30张,提前付钱。 晚上看着发烧一样兴奋的赵二,两个人也不再不说话。 赵二像其他老客那样大大方方地该吃吃、该喝喝。 八月十五的下午,我爷爷把给老邱的牛肉送到大馆子。 “你急死我了,怎么才来?打发伙计去你家找你,你又不在家,你这要误事儿啊,做酱牛肉那是得功夫的。”老邱见面就啰嗦起来。 我爷爷从橡胶皮做的肉袋子里取出来单独准备的一块牛腱子。 “怎么样?” “不错,就它了。”老邱急着交给伙计去炖。 “啥贵客把你慌成这样?” “这可是惹不得的贵客,日本人请胡大干,你说不是贵客吗?” “好大的面子,胡大干不是喜欢吃猪头吗?” “猪头我早就准备好了,可那个日本人喜欢吃酱牛肉,还得是牛腱子肉,惹不起啊。” 那晚,三本一毛和一个助手开着挎斗摩托从县城赶来,早早就坐进了包厢里。 化装成倒腾粮食的赵二坐在大馆子一角喝着甩袖汤,吃着馒头,老邱还送了半块五仁月饼给赵二。那月饼上有青丝有玫瑰,红是红绿是绿的。 我爷爷则在大馆子对面逡巡着,又不敢走远,也不敢走近。当时要是再有机敏的第三人看见这场景,一定会发现异常。可那天偏偏是中秋,家家户户都在自己家摆月饼看同一个大月亮,想亲人、悲时事呢。 小六子从大街上溜溜达达过来的时候我爷爷看见了,但他太紧张了,也没多想这时候小六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窗户上出现了赵二的马蹄掌手势,我爷爷就开始慢慢向饭店走去。 三本一毛的助手从包厢里叫伙计,结果是赵二去开门,小六子趁机滋溜一下从赵二腋下钻了进去。 三本一毛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助手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中年人和一个小屁孩一起进来,警觉起来,立即掏枪。 赵二掖在衣服下面的枪也动作了,两声枪响黏在一起发出来,走到饭店门口的我爷爷哆嗦了一下。 小六子脑门一个洞,笑咪咪盯着烧膀蹄。 日本人助手胸前一个洞,血汩汩地往外流,眼睛诧异地盯着小六子的脑门,慢慢倒在椅子下。 三本一毛啥反应都没有。 老邱闻声闯进,赵二的枪口抵住老邱的腰。 “滚回后厨去!” 老邱倒着退回后厨,走得很费劲儿。 我爷爷进来,看见小六子。 “这是咋回事儿?” “不要说了,快照相!” 赵二接着近距离对三本一毛脑袋开了一枪,三本一毛只是打了个喷嚏那样动了一下,伤口也没怎么出血。 赵二站在两个日本人中间,举起他的枪。 “快点!” 我爷爷初学照相,加上紧张,手一直哆嗦,不过还是按照赵二教的方法按了几下快门。 赵二拉着我爷爷从大馆子正门出去,绕着西大街向西,从水融融的月光下钻进一条小巷里去了。 我爷爷转进小巷子时看见从小六子来的方向,身材高大的胡大干的身影慢慢往这边走着。 当晚,赵二雇了驴车拉着三十张牛皮,从北门高调离开了天木站。 胡大干的大儿子胡长卿来找我爷爷的时候,我爷爷正在三层棉被里哆嗦着,我奶奶煮了一碗姜汤放在他头前。 “这是怎么了?”胡长卿问。 “就是呢,这是咋的了?别是霍乱”我奶奶答道。 “啥时候的事儿?” “下午送完肉回来就这样了。”我奶奶的谎言一定是我爷爷教的,说得不顺溜。 由于胡大干报案及时,日本人很快来了一个小队的人,把饭店的人都控制起来了。 老邱描述了化妆后的赵二,天木从本地人到老客都没有长成那样的,连成交后离开的赵二也不是那个腌臜的长相;小六子的尸体也躺在那儿,胡大干强忍悲痛,向日本人解释自己来晚的原因,中秋了和家里人先喝了几杯。 三本一毛头上的枪口掩盖了他事先已经昏死的真相。 赵二回去后才发现照片照的很虚,如果不说那个举枪的人是他,连熟人都很难一下子认出来。 “真是!天生一个屠夫,愚昧,连照相都学不来,没用!”赵二因照片不好很恼火。 这是赵二的遗憾,不过这张照片还是被遮挡住赵二面孔之后被报纸刊登出来,一个勇士孤身杀日本特务的故事被关里的人传播着,写得比现场精彩多了。 我们这边啥也不知道。 发送完小六子几天后,胡大干在他的东屋又和我爷爷见了面。这次胡大干关严了门,还撩起柜子下边的布帘检查了一下。 “你参与了!”胡大干第一句话就确定我爷爷是同谋。 “他一个人根本不行,他们就是会唱高调。” “一撮毛和小痦子发誓要给小六子报仇。” “小六子是日本人开的枪。” “但祸首是南边来的那个人。” “要怪都怪我。”我爷爷自责。 “一撮毛说迟早要找到那个人。”胡大干通知我爷爷。 一直到胡大干去世,他也不知道赵二和我爷爷的亲戚关系。 几天后的一个集市上,一撮毛和小痦子果然带着弟兄们下山,他没有去胡大干家,而是直接把所有外来的老客全部押到大馆子,在小六子被杀的包厢里设置了审判堂,一个一个老客过关。 这肯定是没结果的,因为赵二本身就是个假的老客。 我爷爷也被拉来问话,胡大干听说了,派人来传话,天木的人一个也不能牵扯,一撮毛只好把我爷爷放了。 后来有一天,老邱路过我爷爷家门口,站着不走,我爷爷出来打招呼。 “邱老板,进屋坐一会儿,喝口茶抽袋烟吧。” “你过来一下!”老邱说。 我爷爷踅了出去。 “要肉?” “我的大猫死了。”老邱说。 大猫是老邱的一条狗的名字。 “是吗?咋死的?” “中秋节的晚上,它吃了我倒掉的酱牛肉,中毒死了。” 我爷爷和老邱对望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然后老邱就踽踽地离开了。 老邱绝对想不到,几年后,一场更大的伏击将会在天木大饭店打响,而且事前毫无征兆,连他本人都差一点丧命。一撮毛更想不到,当他找到所谓杀害小六子的主谋时,距离他和小痦子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只剩下不足一分钟了。 但就这一分钟还是有成效的,他掩护了几个兄弟跑了出去,其中一个可能就是后来的Z爷爷。 日本人宣布投降后,天木站有一阵子成了三不管地带。日本人封了自己的仓库,造册登记,派人守在门口,等着接收的人到来。 最先过来接收的是一撮毛他们,他们甚至还和一小股老毛子产生了冲突。 (未完待续) 摄影:翟瑛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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