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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小董成——故乡纪事057》

 王阔海作品 2021-07-21

(董成在酒后高歌中)

董成长我两岁,他是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大约连续蹲级两次而降落到我们班的。老师见他长得高大,我们班里又有一大群很淘气的男孩子,就把他任命为班长。

那时候的董成就显示出了体育天赋,我们这群野天野地的淘小子几乎都在他的长胳膊和两条长腿的控制之下,因为我们谁也跑不过他。

他经常后发先至,先是看着你跑,当你以为自己成功逃脱了他的控制范围的时候,他一起身,甚至绕着路,大包抄样的战术,赶到你的前面。

那时候自己真有被老鹰戏弄的小鸡的感觉。

这种跑的能力使他最后逐渐走上马拉松选手的行列,他的梦想是进入体校,这是不是与天木的另一个在日本拿到长跑冠军的姐姐的影响有关我不得而知,但是那位姐姐的奖品是我们那里的第一台彩电,一定会让董成暗暗羡慕过。

(我们小学同班时的课桌,入夜将用来摆放食物)

于是,那几年常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国道上远远地过来一辆拖拉机,两个前轮摇摇晃晃像是一个喝醉酒的铁汉子。当它从眼前过去的时候,拖拉机后边跑着董成。他腿上绑着沙袋子,他自己说还捆过铁链子,他在负重长跑。

“疯狗才追车呢!”我们常在他过去之后对他大喊。

依照那时候的规矩,以他的实力应该毫无悬念地被体校录取,谁知命运是不可测的,从他那届起,体校入学开始考文化课了。

这对于一个老蹲级包子来说,比爬上泰山还难,因为他如果从头abcd起来,那重量我相信比铁链子重,至少短时间内对董成来说是一头牛的重量。

于是,在参加过几次全盟的马拉松赛并拿到好的成绩之后,体育梦就成了以后他喝酒到高潮处的谈资了。也可能他在后来担任28年村干部的过程中会被抓到马拉松冠军的梦笑醒,但醒来之后的日子他依然要与一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打交道。

董成体格好,在村子里的职务是从治保主任做起的。

那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治保主任原来那些严肃的面孔都已经转化为微笑的面孔了。董成东跑跑西颠颠,被叔叔辈或兄长辈的村支书或村长、会计呼来喝去,他的脚印印满了这个小村子家家户户的门槛。

这对他是小菜一碟,因为他本来是要靠腿混生活的。

(十里八村的喇叭匠、鼓手、二胡手,我也装模作样)

董成不仅有两条好腿,他的嘴也很是不简单的。

我们小的时候常听大人说“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大约是说再能跑,也不如能说的厉害。

一个偶然的机会,当时很年轻的董成显示了他嘴的威力,他主持了一次葬礼。

他的诙谐和得体给全镇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后他的业余职业就是婚丧嫁娶的主持人,后来很多专业公司在天木的业务开展不了。这给他带来人缘和快乐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长久的负担。

依照人情的规律,婚丧嫁娶中,邻里邻居、乡亲老少的都要出一点礼金,而董成的主持工作是义务的。凡遇这类事情,一般人是有个小圈子的,就是平时不沾亲带故、没有密切往来的可以不参与。董成不同,随着知名度节节攀升,他成了全镇的名人,他的圈子很大。

这是他背负一些债务的一个小小的原因。

很快董成成为梯队中的接班人,当上村长、村支书。

那些年,全国很多村长村支书活得很滋润,在打工潮的高峰期,甚至一些媒体针对农村男青年外出打工现象,给村干部描摹了一些风花雪月的故事。那时我早已经去了外地,看到这样的报道,也是半信半疑,每每想起董成,有一丝羡慕的感觉。

十几年前一次回乡办事,我专门去村部找他,看门的人说他下乡去了,这更增加了我对他的怀疑,致使几年后见面时我问他“有多少孩子是你的”的时候,他大吃一惊说:

(我和董成在吐尔基山水库大堤上)

“你还真相信报纸上的胡咧咧?我要是那样的人,父老乡亲还不用唾沫把我淹死啊。”

后来在我们较密切的往来中,我相信了董成,唾弃了报纸,那可能是记者的意淫。

一次,我们正在喝酒,董成接了一个电话,看来是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我表示要跟随,于是我们就开着他的报废小面包车前往有事的地点。那些人里,有的我认识,他们是我的邻里邻居变老了的;也有一些我应该认识,他们是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很小的小孩子变大了的。

到了现场的董成,踢这个小伙子屁股一脚,装凶骂另一个小伙子一句,搂着另一个的脖子说一句悄悄话,然后和两个妇女开几句玩笑,就对我说回去继续喝。

“这就完了?”

“啊!完了!”

我从车窗向外望去,那些人互相说说闹闹打着招呼各回各家了。

(在南坨子满地找鸡蛋,有时候它们自己变成小鸡了)

这令我很惊奇,后来董成向我叙说了每个人的心态,谁谁谁胆子很小,吓唬两下就行了;谁谁谁他奶奶死的时候还是董成发送的,他不好意思大闹;谁谁谁好长时间没和他喝酒了,他耍贱……

一部农村管理史,居然是每个村民的心理史。

“你从来不用开会?”

“这不就是开会?”

这个场面让我思考良久,我还曾经把这个案例讲给人民日报当时一个通天的记者,但是没有下文。

“董成欠了一屁股债。”很多人在不同场合跟我说。

我很好奇,住在他南坨子里搭建的窝棚里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真的,他毫不否认。

28年村干部,负债100多万。”这是公认的。

“他很倒霉,养牛吧?7000买的4000卖出去;他一开始养羊,羊就掉价。”这是熟悉他的人善意地调侃他。

“他还瞎帮忙,最后自己坐蜡了。”也有人这样说。

坐蜡是一个形象的比喻,就是帮别人忙的时候,责任自己给承担了。

(喝着喝着一把吉他就可以唱了,这个是另一个发小,小名石头)

渐渐地,有关我这个小学班长的拼图接近完整了。

“人家不都是说当村干部有油水么?”

“那得看啥地方,就咱们这穷村子,村里资源啥也没有,别说我不想,就是想干也没那个本钱啊。”董成是这样回答我的。

我觉得不尽然,因为有一次我听说他把一件事儿给拖黄了,那件事还是上边介绍的,如果做的话,看起来每家每户的门口很体面,但是没实际用途,而且每家每户还要掏钱。

董成把它拖黄了。

但它并不是总这么幸运。

前些年的时候,各种帮助农村发财的事情几乎每年都有,有的听起来还很美,像遥远的明星那样美,可惜靠不住。

在董成的债务里似乎有一项就是他作为村干部要“带头响应”的后果。这样的事现在不多了,但在那个时候,每个链条上的人都“摸着石头”,沉浸在故事的秋收里,也在所难免。

重新回到班长身边的我,除了完成一个尽量完整的董成拼图外,我还有两个收获。

一个是我一直有一种想把故乡来龙去脉整理清楚并写出来的愿望。

董成几乎是我同龄人中的“故乡百事通”。

因着他在镇上的影响力,哪一家哪一户的来历,或者谁谁谁能够提供线索,他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于是几年来我们就阶段性进行采访调查,我们收获了很多往事。

(小牛刚生下来十多分钟)

这其中最为令我高兴的是,董成是个超级大嗓门,这在与耳朵背的老人谈话时,他替我喊,让我度过了声音低的难关。其实不止声音高低我不行,在与乡亲们的对话中,有一套习惯的语调和词汇,还有范式,这些我实在不在行。

比如,先开两句玩笑,间或用特别形象但是带点“颜色”的话总结出来,董成是这方面的天才。凡是当我一本正经地与乡亲们交流的时候,我发现他们和我之间有一层窗户纸,这抑制了他们的想象、回忆和表达。

董成能够一下子把这层窗户纸撕掉。

(我铲过的芥菜白菜都长成大个子了吧)

那么第二个收益是满足了我的乡愁和对童年记忆的验证。

董成离开村干部的岗位后,经济上进入尴尬境地。一些同情他的人帮他开辟了一个尴尬的生计,就是在一块没有产权的地方弄个窝棚,养一些鸡牛羊,种点豆子、地瓜这些。

当我一见这些,如获至宝:坨子地里自然生长的地瓜、黄豆,那味道不是一般超市里那些可比拟的;沙地上长出的西红柿,在早晨天亮时又凉又甜,与冰镇的不可同日而语;在遍地老瓜瓢的草丛里找出来几颗吃虫子的鸡下的蛋,简单一炒就香妙无穷;啥也不放的麦子磨的黑白面,在面板上简单一切用水一煮,还没放卤子就香喷喷的……

我在这里恍如把时间向后推了三十年。

我也曾经想帮助他把这个无公害的土宝贝向产业发展,甚至有一年我的制片人动念头赞助董成去开发,可是经过几次“818”之后,董成还是董成,他好像习惯了请客热闹,而不好意思把他的宝贝卖给朋友们。

(好友,著名编剧、评论家陈国峰在南坨子)

818”是我们俩胡闹的一个自己的节日,定于公历八月十八日。

这一天,我们会把方圆十几里内的民间艺人召集过来,有的打鼓,有的吹喇叭,有的弄手风琴。这个时间正好是玉米可以烧来吃,而农忙还没有开始。我们就在沙坨子里点燃篝火,简单地做上一大盆酱拌土豆茄子、一大盆炖鱼(沙坨子的泡子里就有)、一大盆凉拌菜,然后用二三十斤的塑料壶装满几壶高度白酒,在水缸里用冰凉的井水冰镇一水缸啤酒,来自四面八方的数十个朋友就开始“作妖”起来。

(半个月前,豆秧就这样了)

南坨子电力供应很弱,我们用车灯照明。

在酒和篝火的味道里,喇叭变得凄迷、辽远,鼓声也有些苍凉,围着篝火狂舞的人也像火苗一样飘忽。

只有篝火中烤出的玉米是真实的香。

今年夏天我回去的时候,董成的老品种大豆已经齐腰高了。我问他为什么种这么多豆子,他说没办法,林地管理不允许种大田。

所谓大田,也就是玉米,连续几年的价格走低,玉米根本挣不到钱。

那大豆呢?

“也不好卖。”

用一个劣质豆浆机加工的豆浆,豆香扑鼻的时候我们交流。

“这么好的豆子应该卖高价,至少要5元一斤。”我想起在海南岛,一种本土传统的小黄豆已经卖到8元钱一斤了。

“也没有那么多产量,就那么几百斤,留着大家吃吧”一看董成就是言不由衷“再说,我可以下酱。”

(窝棚东侧的南瓜,这时候还没熟透)

的确,董成做的大酱除了咸死人,比盐都咸,之外别无缺点,周围很多人夏天吃他做的大酱,已经好多年了。

“我给你做广告吧,把它卖掉一部分,5元钱一斤,明年你就订单种,问大家要多少你种多少,怎么样?”

“那敢情好了!”董成端起玻璃杯子,把大半杯足有三两的高度酒给干了。

他其实还是想卖掉的,这骗不了我。

那天,还有一件事情令我真的很高兴,尽管与我实际上真没什么关系。

我一进门,董成正在洗手,他的母牛刚刚自己顺产生了一头小牛。他说这是我带来的,逗我高兴。不一会儿,董成的媳妇兴冲冲地跑进来,告诉正在喝酒的我们。

“真是喜事连连,另一头牛发情了。”

(我把好黄豆给炒了,人们连说可惜)

这两年,董成从7头牛养起,已经发展到十六七头了,但愿老天眷顾,让他用牛去还债吧。

但是,农牧业高风险,谁也心里没底,我这样问他的时候,他哈哈哈的董氏经典大笑:

“你别替哥哥担心,我的心比倭瓜大。”

倭瓜就是南瓜,在他家南坨子的木头架子上长了几十个,深秋来了,倭瓜也快熟了吧?

我得去吃蒸倭瓜了,面面的,甜甜的。

20191006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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