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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大两岁的卢花-故乡纪事059》

 王阔海作品 2021-07-21

一般情况下,我们会给自己家里饲养的家畜、家禽起一个名字,但是由于这只母鸡先于我两年出生,我没有来得及给它起名字,在父母的嘴里都叫他芦花鸡,那它就姓卢名花吧。

我大约是2岁多才开始对卢花有记忆的。

那一天,我突然智慧大开,明白了在鸡莳的一角有一个草窝,被卢花和其他的鸡卧得暖暖的草窝里,是鸡蛋出生的地方。

这之前,无论是五月节还是生日煮鸡蛋,我都以为鸡蛋是从一个柳条篓里生出来的,因为从门帘子的缝隙里,我看见母亲伸手进小篓里,拿出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两颗鸡蛋。

而那天,我趔趔趄趄走到卢花面前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叫唤起来,吓了我一跳,等我习惯了她的洋洋得意的叫声时,她抬起身离开了草窝,一颗明亮的鸡蛋,似乎带着一丝血丝,躺在草丛里。

我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起鸡蛋,那鸡蛋还温乎乎的。

我想它一定是煮熟的,于是就往牙上磕。

这时,一些树棍样的枝杈突然触在我的头发上,接着一阵大风带着羽毛的味道笼罩了我。

然后我看见我的头上,邻居家那只大公鸡在飞。

它不是往高处飞,而是围绕着我的头,且用她的尖嘴奔我的脸上叨来。

我的哭声一定是很大,母亲很快用扫院子的扫帚赶走了大公鸡,邻居家的二娘也跳墙过来,帮着驱赶公鸡。之后,她用手抚摸我的头,向我额头上的伤痕吹气,有一股很浓的大蒜味儿。

我手里的鸡蛋就剩下几片鸡蛋壳和一点淋漓的汁液,鸡蛋黄被掉在地上,像大风天的太阳。

妈妈拉我进屋的时候,我看见卢花站在鸡莳的顶上向我看,但是看不出它的心情。

渐渐地,我观察出卢花的规律,每到下午太阳偏西,不论它在哪里玩,一到这个时候它准会回来,在草窝里趴一会儿,叫几声,然后那里就有一颗鸡蛋。

由于担心被邻居家的大公鸡袭击,我再也不敢独自去取鸡蛋了,每次拉着母亲的衣服跟在身后,左顾右盼地取回卢花生的蛋。

我家里养的鸡有时候多有时候少,慢慢的我发现其实每一个冠子短小的母鸡都会下蛋,也都是每天下一颗,之后就习以为常了。

“卢花不怎么下蛋了。”有一天晚上我听见母亲告诉父亲。

父亲那时候正在被批斗,垂着头,油灯把他的头影放得很大,印在顶棚上,让我看不清顶棚的秫秸叶子。

“看你的体格……卢花不怎么下蛋了,两天才下一个。”母亲又重复了一遍。

现在想来,他是看父亲气管炎严重了,加上精神折磨,变得萎靡。

她是想杀掉芦花给父亲补一补。

“卢花不能杀。”父亲就这么咕哝一句,接着向炕头一歪,巨大的头影消失了。

屋顶上被他挡住的秫秸叶露了出来,好像还摇晃着。

那年起,只有隔三差五才能听到卢花“哥大哥大”的叫声,有时候,我看见它的脖子上的毛被啄掉,露出血淋淋的毛根。

我猜想这是邻居家的公鸡干的坏事,于是从灶坑边拿起烧火棍子,跟在芦花后边。

可是卢花会跳墙,她一跳一跳,我就跟不上了。

然后,不知道在哪儿,她又被啄得鸡毛不整,或流血而归。

“妈,咱们杀了公鸡吧!”那几年,由于父亲挨批斗,家里很少有笑声,连油灯都不够亮。

我背着手抓着烧火棍,向母亲提议。

“咱家没公鸡。”母亲摸了一下我的脸,结果自己笑了,原来她手上沾了煤油灯的灰,把我的脸弄出一条黑道儿。

这是那时难得的笑。

“她们家的。”我也笑了,一伸手指向邻居,却露出手里抓着的烧火棍。

“那是人家的,你可不能打人家的鸡啊!”母亲把烧火棍夺下来,放在脚下踩着,好像这样我就不能拿到烧火棍了。

卢花三天两头受伤,我则一直寻找机会。

好像是秋天,快到太阳落山了,去干活的人们还没有回来,在家里做饭的都各自忙活在烟雾和蒸汽里。

横在院子里的一捆秫秸上摇摇晃晃爬出一只箭竿虫,还没等我凑近前去看,那只凶恶的大公鸡从邻居的墙头扑了下来,直奔那只摇头晃脑的虫子。

这下机会来了,就在大公鸡要吃到虫子的一瞬,我把烧火棍横着扔了出去,一下子打在公鸡的脚上。为了避免它反扑,我立刻跑回屋子里,关上门,从门缝往外看。

我想它一定是把虫子吃到嘴里了。

等我看见它时,它一瘸一拐绕着烧火棍子四处张望,可能是在寻找袭击它的对象。这时我才仔细观察它,这只原来雄赳赳的大公鸡毛色暗淡,不如前几年那样好看了。

不久之后,由于它几乎啄遍了左邻右舍小孩子的头,也把各家的母鸡祸害得要命,被抓起来杀了。

在它被杀之后的好长时间,我每走夜路,看见一团影子,总觉得是那只大公鸡躲在那里,准备实施袭击报复。

后来我听大人之间闲聊,说就算是这只大公鸡不咬小孩子,也得杀掉。因为它会带坏别的公鸡向它学习,还有就是在它的威慑下,母鸡产蛋会越来越少。

可是大公鸡被杀,并没有使得卢花产蛋量恢复,反而越来越少了,甚至三天才下一颗蛋。

那阵子,因为有别的母鸡下蛋,对于卢花下多少蛋母亲也不在意,唯有我每天看着卢花一天天落寞下去。

每年清明,母鸡进入哺乳期,情态一下子变得不可思议。

它们把一堆鸡蛋放在自己的翅膀下,眼睛每天红红的,还拉出比平时粗的多的鸡屎,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任凭一种好像只有鸡身上才有的小白色虱子在鸡冠子上爬来爬去,也很少动地方。

大约二十一天之后,小鸡啄破蛋壳,闭着眼睛黄乎乎的陆续钻出来,不一会儿就能够咯咯地叫。

以前卢花孵出的鸡崽儿大多是和它相似的,但也会有几只是白色的,它好像对它们没什么分别。

这时卢花已经好几年不孵小鸡了,只是看着其他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儿四处找虫子和谷子吃。从小仔出生到长得比鸟大的这段时间里,母鸡很是护着小鸡的。有时候看见危险来临,它会把小鸡藏在身后,自己像公鸡那样冲在前边,露出凶样子。

大约是海城地震那年的盛夏的一天下午,一场大暴雨马上来临,风已经将阳沟里的碎叶子卷到半空,可是那只哺乳期的母鸡根本不管它的鸡崽儿,自己自顾自地钻进鸡窝。

这可急坏了卢花,它迎着风摇摇晃晃地把惊慌四散的鸡崽儿们好不容易聚拢到一起,因为已经来不及回到鸡窝,玉米粒大的雨点就已经倾泻下来,它只好用翅膀把它们聚拢在院子大门的墙角,墙上有一捆玉米秸秆探出半尺。卢花大概是想能够挡一些雨,但其实一点儿也没有用,风把雨线吹得又密又斜,不间断地打在卢花的翅膀上。

卢花像一只已经死去的母鸡,耷拉着头,但始终不见一只鸡崽儿露出来。

暴雨过后,我以为卢花被大雨浇死了,结果它抖了抖身上的水,领着惊魂稍定的一群小鸡崽儿往鸡窝走来。

雨后的空气凉爽,卢花走得也很精神。

被游斗完之后的那个冬天,父亲整夜地咳嗽。在大兴安岭北边的亲戚托人捎来一根一尺来长的人参,母亲不知道又从哪里弄来一些胡椒,这些偏方说是能救命的。

母亲把土豆剜出一个小活塞,把几粒胡椒装进去,盖上那个土豆活塞,放进炭火里烤熟给父亲吃。

轮到这棵老人参,他们犯纠结了。

按照偏方的要求,需要将人参与一只十年以上的老母鸡一同用砂锅炖三天三夜,不停地续水。三天后等人参和鸡骨肉炖化了,每顿吃一小勺,可治父亲的病。

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几乎吵了起来。

“人重要还是一只鸡重要?”母亲来了犟劲儿。

“我不管,你敢杀了卢花,那你自己吃,我一口不吃。”父亲那时已经卧床不起,只能这样威胁。

“那咋办?”母亲也无可奈何。

“你自己想办法去。”父亲说完就不再言语了。

当晚,我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卢花和大公鸡一起飞了,飞得很高,都超过柳树梢了。

第二天一早一起来,我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就赶忙跑向鸡窝,卢花好好地趴在那里,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母亲回到十里以外自己的娘家,在那里找到一只老母鸡。

那天下午,好像一两年不叫的卢花又咯咯叫了起来,声音嘶哑,听起来它力气不够,但是很高兴,很得意。

我跑过去看,卢花刚把自己从草窝里挪开,我看见下面有一颗鸡蛋,我揉揉眼睛,那的确是一颗鸡蛋,好像还冒着热气儿。

“妈!卢花下蛋啦!”我高兴地喊,伸手去抓那只鸡蛋。

结果我抓在手里的是一颗软皮蛋,蛋里的液体在一层薄膜下滚来滚去,但是仍有鸡蛋的温度。

这是卢花最后一颗鸡蛋。

两年后,父亲去世。

安葬完父亲之后,粮食、柴草……几乎满室一空。

那是个吃土都冰牙的五月,望着空空的院子,我发现卢花还活着,我们几乎都把它忘记了。

可是这只十二岁的母鸡已经走到它生命的尽头了,有时候,老鼠都能趁着黑夜咬伤它。

它经常把灰白色的眼皮耷拉下来很长时间,仿佛陷入往事之中,也像是已经死去。可是它偶尔会慢慢抬起眼皮,缓缓转动着脖子,没什么目标地看一眼院子。

一连几天,它都趴在下蛋的草堆里,放在面前的水也很少喝。

卢花没挨过那年夏天,在青黄不接的某个日子,可能是晚上,也可能是凌晨,它歪倒在草堆上,它的爪子都掉了皮,像树枝一样。

我们兄弟几个在我家最粗的那棵大柳树下挖了一个坑,把卢花埋了起来,是不是盖上一块破布,我记不准了。

那棵树后来长成了梁,但不知道是架在谁家的房子上了。

(20191008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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