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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匣里的耗子——故乡纪事092》

 王阔海作品 2021-07-21

在学细胞学的时候,发现细胞有一个聪明的工作机制。

大家知道,细胞外液就像是公共空间,要有一些垃圾站;细胞内液产生的垃圾要像我们每天倾倒废弃物一样被运出去。

在家里扔垃圾的是人,在细胞里扔垃圾的是一个叫“蛋白质大分子”的家伙。

我当时就想,细胞被细胞外液包围着,就如空气包围着我们。那蛋白质大分子一旦出门扔垃圾,一定会给细胞外液钻进来的机会。

那不麻烦了,要知道,细胞外液绝不可以进入细胞内的。

它会怎么办呢?

这个聪明的细胞是这样做到的:在它的膜的某一处,会设计两道城门。蛋白质大分子拎着一袋垃圾,先是通过靠内的城门,然后关闭它,自己躲在两道城门之间。接下来开启第二道城门,蛋白质大分子出去后,关闭外城门。

回来的程序相反,这样,基本上保证了内外液体之间的阻隔。

当细胞学对细胞这一小聪明进行讲解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风匣。

风匣,大部分文字称其为“风箱”,风匣是我们那里民间的称呼。

在几十年前的农村,风匣的使用很普遍,一方面它会增加柴火的燃烧率,也解决某些天气里烟道通风不畅的问题。

那时候,长年累月、家家户户的食谱就像十五的月亮是圆的,除了大饼子还是大饼子,几乎没有奇迹可言。因为你能吃饱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哪有多少人家去弄什么花样呢?

人们见面的时候,只是问吃了吗?

除非遇到另一种情况,会问“吃了什么”。那就是不年不节的,突然看见一个人嘴唇发亮,有油脂感的时候。

而这种情况比傍晚的星星还少。

据说有个别的人为了虚荣,在家吃的是大饼子加清水炖白菜,但是碗架子里藏着一块熟的猪肉皮,每个人出门前用猪肉皮在嘴唇上蹭一下,就可以招摇过市了。

“吃了什么?”

“还不都一样?”

“别唬人了,你看你嘴上的油都没搽干净,猪肉炖粉条子吧?”问的人嘴里蓄积了口水。

“哪有粉条子,呵呵……”被问的人故弄玄虚。

“肥肉片子炖大豆腐?”问的人舌头在口水里游泳。

“大豆腐不下饭,涨肚。”被问的人一幅老师傅的表情。

“你不会是吃的肥肉片子炖酸菜吧?”话音未落,问的人喉结处上下一动,发出咕噜噜石堆塌下的滚动声。

“自己想去吧……”被问的人扬长而去,他其实是担心在被问下去就露馅了,因为他自己的口水也渐渐积满,要知道,他连用舌头去舔一下嘴唇过过瘾都不敢,那会毁了效果。

话题扯远了。

由于积年累月只是吃很少品种的食物,所以对灶火的要求也很粗犷。

那么风匣呢?就是让灶坑里的火能烧旺的供气装置。

首先有一根管子连接到灶坑的炉箅子下面,管子的另一头则从锅台左侧下方露出一小截,与风匣的供气口接在一起。

为了不跑风,在供气管细的那端外边还缠上一层布。

风匣的原理并不复杂:在往外拉把手的时候,风箱里就注满了正常气压的空气,后来知道21%是与柴火发生化学反应的氧气,才知道拉风匣时有将近百分之八十的力气做了无用功。

把风匣的拉杆往里推进的时候,里面有一个挡风板,四周有些毛茸茸的东西。它被里面刚刚增生的气压往外推,恰好堵住进风口。这样风匣里吃进去的空气,被人的手推动拉杆挤压的发胀,只好快速冲出风匣,沿着排气管涌到炉箅子下面,从炉箅子的孔洞上升,穿过火焰,进入炕洞,爬出烟囱,直上青云,这才稍稍松口气儿。

不过,在穿过火焰的时候,那21%的氧气没来得及逃生,与柴火演绎了升腾、热烈的一幕。

这就是风匣的工作。

在农村,风匣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比如贴大饼子,要是炕洞很顺溜,风向又合适,则不需要拉风匣,否则锅被烧得太热,大饼子贴不住,会滑溜到锅底的水里;煮高粱米饭也是,本来炕洞抽力就不错,急火攻之,则未沸先焦。

然而风是情绪不好把控的东西。

倘若风力很低或风向不对,那就得靠风匣来支助了。

一年中总有一段日子风显得很安静,甚至没有风,特别是天气热的时候,整个头顶都被罩在静止的闷热里,空气不发生横向流动;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风向不对,呜呜叫的风干着急、白使劲儿,它的作用是把烟囱里冒出的烟按下头去,不让它外出走。

这时候,从灶坑门和炕洞的缝隙里,炊烟化整为零,倒戗而出。

风匣上阵,能与风的莽撞抵抗一阵子。

相反的情况也有,就是大风像拔萝卜一样,急不可耐地把烟囱烟囱里抽出、撕碎,化为乌有。这样的结果是,火苗在刚刚诞生的时候就走上邪路,不再炙烤锅底,而是随波逐流,像做某种集体体操一样,把头歪向炕洞。

热量就贡献给了辽迥的天空。

这时候,是靠室内墙上烟囱出口位置的一块插板调节,把插板按进去,给烟留下很小的外逃通道,就能让火苗头朝上了。

小时候,形容谁谁谁两头找气受,就说“耗子钻进了风匣里”。

农村多是土屋,利于打洞,所以老鼠很多。一旦有一些智商低下的老鼠把风匣当成了新世界,从通风孔钻进去,那他就惨了。

当它看见进风孔张开时,它想钻出去,它面临的是“八级风吹树枝断”以上的迎风,这还是小孩子拉风匣。要是赶上一个暴脾气拉风匣,那可能是“十级拔树又倒屋”的台风级。

这时候它发现风匣有短暂的静默,接着风向发生了180度的转变,它似乎看到了希望:排风口在向它开放。

然而那是陷阱,如果它一直下去,它会距离火焰越来越近。

好在它的体感很敏锐,在收到热浪信息之前转身,迎风向回跑。

于是,一只老鼠在风匣里,就随着每半分钟的一次抽拉,在风箱里跑一个来回,像西西福斯那样,无始无终,两头找气受,因为它始终得逆行。

拉风匣这个活一般都是家里的七八岁小孩子来做,管理机制也有所不同。

有的人家看到哪个孩子适龄,又老实,拉的技术又好,就固定岗位。这样的待遇一般都给懂事儿的女孩子,放学回来,书包一放,小辫子一甩,就坐在风匣后边的小板凳上。这时候,她的妈妈已经挽起袖子,往一个陶盆中发好的玉米面里掺一点碱面,准备大显身手了。

也有设立激励机制的。

特别是做焖高粱米饭的时候,除了米饭,还会诞生体量不凡的锅巴。会烧的人,能够把饭掏出来之后,剩下一个比大锅小不了多少、有小花伞那么大的一个锅巴。特别是那些有经验的人,掏出米饭后,用一种叫“囊包”的热量不高的柴火再燎一次锅底,等铁锅凉下来,用铲子沿着锅巴的上边缘旋一圈,打开连接线,然后边铲边旋,一个锅底形的锅巴就能完整地被拖出来。

这个奖励品会使得孩子们争前恐后去抢着拉风匣。

比如前面那个女生,放学后会前脚叠后脚往回跑,书包也不放下,辫子也先不甩,直接坐在板凳上,左手抓住风匣的把手,令前后脚进屋的弟弟眼见着失去了机会。

慢慢地,手摇风轮开始取代风匣。

手摇风轮相当于给手摇电扇的外面罩上一层铸铁的壳子,壳子分成两部分,对扣在一起后用螺丝钉固定。他的工作原理是把手摇风扇生产的风从底下一个排风孔挤压出去,后来的过程与风匣一样。

手摇风轮的长相很搞笑,像一只嗡嗡叫的蜗牛。

手摇风轮也就一个电风扇大小,因为占地小,省力气,很快取代了风匣。那些木头做成的,有点像某种乐器气质的风匣退出了灶台边的历史舞台。

会过日子的或者有些恋旧的家里,会把它放进仓房,上边压着粮食袋子。心急的人随手就把风匣拆了,让它与它每天煽动的火苗一起变成了短暂的热量。

登上舞台的手摇风轮自己也没有想到,都没用得了十几年时间,电热产品和家庭人口的急剧变少,让它也离开了灶台。

有的去了旧货市场,最终进了熔炉,换成螺纹钢或者盘圆的形象,住进了大楼的墙体里。

20201025,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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