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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人关大脑袋——故乡纪事099》

 王阔海作品 2021-07-21

关大脑袋有多懒,看一眼他家的院墙就明白了。

在两个勤奋家庭之间,关家的院墙像某一支曲子里低回、柔声倾诉的部分,参差着破损,又柔和着流畅。那是风、雨、小鸟、猪和鸡以及人的鞋底及屁股联合创作的意识流作品。

这道音符与关家土房的墙皮相映成趣,似乎在述说着一个叫战争与和平的主题。

土房的墙皮,就像是刚刚被炮火袭击过、硝烟散尽后露出真容的样子,斑驳陆离、皮癣丛生。

这不能说完全怪人力之懒。

由于我们这一带的土壤里含有大量的硝,它们混迹在泥土里,一旦空气中的水汽增多,或地表水分上升,硝就开始潮解,顺带着把本来很结实的泥墙皮变成细碎的灰末,从下向上蔓延着,簌簌而落,传染一般。

所以,家家户户“抹房子”几乎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

每到清明前后,大地解冻,开启了新一轮的生机孕育,雨季的呼吸声还在远方,农忙还没有真正开始,这是家家户户“抹房子”的时节。

在我们村的东南方向有一片公用的土地。

早年河水丰沛的时候,那一带遗留下来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泡子,在清河、辽河的母亲乳房干瘪之后,它们也渐渐消失了形体。在它们消亡之前,它们用最后的力气将地下的碱抽取出来,浮泛在地表,形成板结的碱土,也会在暴雨后风干的日子里产生雪白的碱花,供人们熬至水碱。

那时候,人们还没有想到开发碱土种水稻,对于玉米、高粱这类作物来说,在靠天生长的情况下,碱土是死亡和减产的近义词。

但是,用碱土抹房子是非常好的选择。

由于那一片地在东南方向,地势低洼,所以大家都称呼那里为“南大洼子”。

南大洼子无主,谁都可以随时去挖土。

套上一个小驴车,再不济推上一个双轮手推车,来回几趟,一天也能把抹房子用的碱土原料拉足。因为碱土只是和泥的作料之一,拉回来后还要与房子附近的土、麦秸、麦壳、谷草这类东西混合和泥,给房子抹上薄薄的一层外皮。

所以,拉土抹房子算是个事儿,但不是个难事儿。

可就算这些,对于关大脑袋来说,是比上天还难的事情。自打他父亲去世之后,独撑一家的关大脑袋就从来没抹过房子。他带着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出入战后的“碉堡”,快乐得跟他家的燕子似的。

奇怪的是,他家越不修理房子,就越招惹燕子们。

在越来越低矮,看起来像是一位老人耷拉下来的眼皮似的屋檐底下,燕子们用泥蛋儿砌了好几个宏伟的窝,比邻而居。

关大脑袋的妈妈去世的更早,大约在关大脑袋的小弟弟关十二刚刚断奶的那年,本来壮如一头母牛,有一天早上起来贴大饼子,再贴到半锅圈的时候,她妈妈手里握着一团面说有点头晕。

结果这团面没贴出去,她就倒在灶台边了,再没醒过来。这种急病在当时是没法抢救的,甚至连病因都没人能确定。有人说她死于“攻心翻”。

这是一种很古怪的病,在肛门内侧会长出肉刺、肉疙瘩,如果发现的早,用粗咸菜条、明矾什么的,可能会治好,但是很受罪。不过由于起病位置的隐秘,很少人那么敏感,治疗不及时,就很快死去。

也有人说她妈妈死于脑囊虫,大概是从他一家人的脑袋很大推测的。

脑囊虫说是吃到了一种有“痘儿”的猪肉造成的。

“痘儿”是猪的体内很容易生长的虫子,切开猪肉时,在瘦肉上会发现有高粱米粒样的星星点点存在,圆形的。如果把它取下来,放到猪的胆汁里浸泡,它就慢慢变成一根白蚯蚓样的长形。

论理,有了“痘儿”的猪肉是不该吃的,可是在那样的年代,谁又舍得扔呢?慎重的人家会把这种肉用来熬油,在高温度里,肥肉融化,瘦肉也长时间煎熬,“痘儿”就被炸成了肉的一部分,不会再有生命了。

小时候听说,万一不小心吃到没死的“痘儿”,它就会慢慢随着血液运行,进入脑袋,像老鼠生仔一样在人脑袋里做窝,憋得脑袋越来越大。

我想这不是真的。

因为关大脑袋在很小的时候是给人们带来过莫大希望的。

在我们那里,小孩子头长得大,会被认为是聪明基础的表现。可能是依着推测,脑袋大就像面袋子大一样,能比别人多装诗书文字吧。总之,就是到了关大脑袋母亲离世的时候,人们还没有放弃对关大脑袋可能会成为状元的期待。

关大脑袋在人们的期待中终于进入小学,与大家的判断相反的是,他的大脑袋里其实没多少空间,一个学期下来,少有及格不说,最大的特点是熊瞎子掰苞米,掰一个丢一个。

所以,他看起来很努力了却只能记得住昨天的,前天以前的学习就得忘掉,否则,装不下最新的学习。

“大脑袋,你说你这么大的脑袋里面装的都是屎吗?”民办男老师气急了会骂他。民办老师是从男劳动力中选出来的,有时候会把下地干活的时候用的话带进学校来,让女老师们惊得闭不上嘴。

在关大脑袋摔碎他爸爸棺材前的泥盆之后,人们对他大脑袋里的货彻底看明白了。他从一个秀才备选人一下子变成小学三年级就辍学的少年。

此时,关大脑袋就如舞台上的主角,开始成为关家的掌门人。而在这之前的更长时间里,关家最活跃的是他的妈妈,我们叫他关婶儿。关婶儿是那种里外都忙活的人,好像哪里都得有她。常常,她的话音还没落,话语里的意思还在路上,她随之而来的动作就已经结束了。

“把小窗台上的刷帚给我拿来!”锅台靠着小南窗,刷过的刷帚会经常放在小南窗的窗台上。关婶儿的话音刚飘出来,她的手就跟钻出洞的老鼠一样嗖地拿走了刷帚。

好像她刚才的话是给她自己说的,其实观察久了,才知道她还是说给她的丈夫关叔和孩子们听,只是她没有耐心等待他们慢腾腾的节奏。

所以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关叔一直是个幕后角色。如果能看见关叔出屋到院子里抱柴火,你一定会看到他边从低矮的院墙慢动作迈腿,边给自己系裤带。他不是刚从厕所出来,而是在家里连裤袋都懒得系上。他披着一件旧而干净的外衣,却把脖领子斜搭在一个肩膀上,看起来像是古装戏服短打扮。

关叔在关婶儿死后被推上了前台,虽说是前台,也不过是通过他家的窗户看见黑乎乎的屋子里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坐着,一早一晚的阳光下,能看得出他脸上消瘦的棱角,给人感觉他是一幅被烟熏了很久的年画挂在那里。

关婶儿走后,他迫不得已要给孩子们天天煮“糊涂”。

“糊涂”就是玉米面糊糊,做起来最省事,只是把大锅里的水烧开,一把一把往锅里扬干面粉,搅一搅成浆糊状即可。再复杂点的是把面和得不干不稀,一样的烧滚水,然后尽量多地抓起一块面,用手使劲向里握,面会从指缝间被挤成条状掉进锅里,有点像刀削面的形状。

夏天傍晚,关叔会从年画里左右动一下,就在你以为他要停止摆动的时候,他慢慢站起来,直接从开着的窗户跨出,躲过一口矮小的酱缸,从鸡窝上迈过去,直接进入院子去抱柴火。

关叔有一双很长的大腿,常年待在年画里,他的大腿显得更加细而长,像一种小名叫“长脖老等”的苍鹭鸟。

“长脖老等”与关叔一样有耐心,有时候站在水中一动不动几个小时,等着鱼们自己送上门来。

有关叔在年画上贴着,关大脑袋的懒就没被发现。

关叔死后,人们把目光渐渐集中在大脑袋身上,这才发现,与年画中的关叔比,关大脑袋懒得出奇,而且有些令人讨厌。

有一年夏天雨水很大,不知道是谁走进他家的屋子里,结果先是踩在了比外边还深得雨水里,屋子里雨声稀疏但响亮,说明雨滴很大。

来人习惯了屋子里的黑暗之后发现炕上的三个角落里显露出亮晶晶的眼睛,那是关大脑袋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各占了一个墙角。原来,除了这三处,其余的地方都漏水。他爸爸给他留下的那一领旧炕席已经浸泡在从房顶漏下来的雨水里,而哥三个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块抹布或小棉被,挡住即将流淌过来的雨水。

这件事被传为笑谈,笑了大家很久。

与关叔的羸弱不同,关大脑袋浑身有一把蛮力的。比如大家聚在一起掰腕子,他总是凑过去,对这个摇摇大头,对那个撇撇厚唇。要是谁不服被嘲笑,上来一比划,准是关大脑袋赢。

可是他除了在掰腕子上大方,在其他方面很吝惜自己的体力,这让正经庄稼人很讨厌他,特别是包田到户以后。

包田到户前后,左邻右舍还真的对关大脑袋重新燃起一点希望,那缘起于他开始洗衣服了。这时的关大脑袋已经十六七岁,个子和脑袋等比生长,看起来是个半大小伙子了。

半大小伙子的关大脑袋把他爸穿过的衣服找出来,洗干净,虽说扣子和蒜疙瘩依旧是不齐,可是穿在粗壮的小伙子身上,也让他感觉有了些气概。

可是人们很快发现了规律,那就是洗干净衣服的关大脑袋每天出入的人家都有一个共同点:家里有待字闺阁的大姑娘。

“大脑袋,我告诉你,你要是就这样懒得屁眼儿生蛆,大姑娘就是打光棍儿都不会嫁给你。”有的人干脆就直接告诉他。

按说关家运气还是不错的,分田到户的时候抽签,他家还抽到了肥地。可是就这么一块让人眼红的肥地,关大脑袋撒下种子后就再也不管了,连苗都不认真间一间,于是荒草和密植的玉米苗一起争辉煌,搞得谁也长不好。到了秋天,草该枯萎了,玉米穗长得只有电影里的美国兵的手雷大小。

只有一件好处,说是这种长法的粮食很好吃。

与忙碌的各家各户渐行渐远的关大脑袋看明白自己的确没指望找到大姑娘了,于是开始打一些寡妇的主意。他哪里知道,这些人在生活中更加现实主义,更加看透他骨髓里的懒,连理他都不想理。

他弟弟关十二都比他看得清楚,趁着懵懵懂懂,利用连玩带闹的机会,很小就把一个附近姑娘的肚子给搞大了,并成为新闻事件。没办法,大肚子姑娘只好成了关十二媳妇。

关十二媳妇是个勤奋人儿,可是她这一粒盐改变不了关家这锅汤的味道,关大脑袋一切照旧。

几年之后,已经成了父亲的关十二在一次事故中去世,大家看着关十二媳妇带着孩子可怜,就劝她改嫁给关大脑袋。关十二媳妇想到了这样也好,孩子不会受异性人的气,就答应了。

这样过了两年多,关十二媳妇不得不提出离婚。

“当大伯子那时候的懒,和当自个儿男人的懒,不是一个懒,这也懒得太出奇了。”这是关十二媳妇办离婚申请时说的话。

办事员二话没说,咔地给她盖了章。

20201115,北京)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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