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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诊手记】有一种亲子关系叫做“相爱相杀”

 晴日心理 2021-07-22

(下文作者:何日辉的学生Lily)

一般陪同患者来面诊的,要么是父亲或母亲,要么是父母一并前来;有的成年患者则可能由妻子、兄妹陪同。而这个面诊家庭有点特殊,是由父亲、舅舅陪着孩子来的。

父亲和孩子是专门从某省市的农村过来看病的,来一趟非常不容易,从村里到县城要走十多里路,再坐汽车、火车。

图片来源于网络

坐在面诊厅的沙发上,父女俩有点拘谨。父亲穿着朴实,皮肤黝黑,脸上有深深的沟壑,粗糙的双手上紧紧地攥着一沓皱皱的纸,是各种病历资料,纸张的边角都破损了。他说准备给何主任看看。

孩子小欣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佝着腰坐在沙发上,掐着手指,脸上的表情似是木讷似是迷茫,浅色的运动鞋上沾了些泥巴。

父亲说,小欣现在14岁,9岁的时候就出现心理问题了,脾气暴躁的时候会咬自己、捶自己,有时还会打父母、打同学。

小欣去过两次医院,诊断都是双相,现在还吃着碳酸锂、丙戊酸镁等药片,也没见明显效果,已经没法上学了。

“有时心情好的时候,她说想去读书,按年龄她读初二了。但她在学校里呆不住,觉得被歧视,要么就整天上课睡觉。初一的时候成绩就跟不上了,老师建议降级,刚开始还可以,后来第二学期上了几天就不愿意去了。”

小欣的父亲的口音很重,语速急促。何主任身体前倾,努力地听着,但并没有打断。

父亲又说了一段,基本都是小欣现在的症状和行为问题。等他停下来了,何主任问:“小欣小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还没等父亲回答,本来保持沉默的小欣突然张嘴说:“有!”似乎是听见父亲一直没讲到重点,心里憋着一股气。

父亲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让自己先说完。可父亲才说了三句,小欣轻轻地捶了父亲一下,皱着眉头埋怨父亲说得不对。

见孩子有表达的欲望,何主任马上让父亲停下,“还是让孩子自己来说吧”。

小欣的语速也很快,中间有点停顿,但表达顺畅,“三年级的时候,老师的衣服弄丢了,她找一个同学问,那个同学说我家有个房间不让别人进去,老师就说是我偷的,还警告我不能告诉家长。”

“那你怎么办呢?”何主任问。

“我有一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说话,发脾气,咬自己。后来去上课了,同学都说我是小偷,我很生气,拿起地上的石头打他们,他们来了很多人,也打我……呃……”小欣支吾了一下,“具体想不起来了,我现在吃药,记忆力很差,很多事情忘记了。几分钟之前发生的事,转头可能就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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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件事之后,我的情绪就不好了,跟同学老师关系很差。我心情不好就胸闷,很难受,想捶自己 ,觉得生活太不好了”。

“那现在你感觉自己怎么样?”何主任继续引导小欣诉说。

“最近想死的念头比较严重,对生活没希望。有一次我在家里随便找了一瓶药,吃了36片。老爸及时发现了带我去医院,后来老爸一直守着我,我就找不到机会(吃药自杀)了”。小欣的语速慢了下来。

可是过了一会,小欣好像想到了什么事,语速和音调又提高了。“老爸老妈经常说我。我明明好好的,老爸就总是把我当做精神病那样说我,当着我的面发脾气,埋怨我不去读书。其实我也很想去,但没有办法”小欣越说越激动,“有时他们生气起来,就跟我说,要不你去死!”小欣哭了,伸手去擦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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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压抑。她父亲低着头,何主任的表情非常凝重,给小欣递纸巾。

看到小欣哭,坐在角落里做记录的我也很难受。我知道很多父母在气上头的时候会对孩子说些很伤人的话,可并不是诚心的。但听到这种话由孩子哭着复述出来,还是让人很心疼。

“我现在就想睡觉,如果能永远不醒过来就开心了。学校里老师同学骂我,嘲笑我,说很过分的话。我跟村里的人说我去广州看病,他们说你怎么不去死,我也回骂他们去死。好像所有人都想我去死!”

小欣的父亲也忍不住了,鼻子红红的,抽了张纸巾擦眼睛。

“那你希望这次治疗能达到怎样的效果呢?”可能觉得气氛实在太压抑了,何主任把话题转到了治疗目标上。

“我希望上课不睡觉,可以正常读书,不用吃药,记忆力变好”,小欣止住了眼泪,抬起头看着何主任说。她回忆小时候听过父亲讲成功人士的事迹,非常希望自己也能出人头地。

“小欣你思维很清晰,逻辑正常,这肯定不是所谓的'精神病’。虽然你会发脾气,还有攻击行为,但我认为这不是双相,是经历叠加性创伤后内心非常压抑甚至愤怒的表现”,何主任开始分析。

何主任简要地分析了小欣被冤枉偷衣服是一件重大创伤,她的病情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还特别讲到了父母对小欣的沟通方式有问题,让孩子的心灵更加受伤害。

虽然我参与的面诊并不多,但几乎每次都能从患病孩子的成长经历中看到家长的语言暴力、甚至肢体暴力问题。这无疑会对孩子的性格、情绪产生负面影响。

图片来源于网络

所以,何主任每次面诊都会提及家庭教育,指出家长的错误做法给孩子带来了伤害,家长必须改变。但为了不让孩子对父母产生仇恨,他也会立马告诉孩子,父母的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方式有问题。他们没有机会好好怎么学习当父母,尤其是独生子女家庭,父母也是第一次学习如何做父母,一些不当的行为可能是来自父辈的影响,甚至父母小的时候也有创伤,等等。何主任还会说,希望孩子在创伤修复后能够给机会父母,原谅他们曾经的无知甚至愚昧。

总之,在大部分面诊中,何主任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比较克制的。但提及小欣父母的教育问题时,可能出于对同样出身于农村的小姑娘的心疼,何主任明显有点小激动。

“孩子都已经生病了,你们做父母的要给予理解啊!再怎么生气都不能说那样的话啊!说孩子去死,这种话是千万不能说的啊!依我说,你们就是无知!愚昧!一点都不懂得孩子的心理!”

小欣的父亲样子有点心虚。这时,几乎没发表过意见的舅舅突然插话了:“我觉得何医生你分析得很对。我跟小欣接触得不多,但有次我去她家,她走过来跟我说,舅舅,妈妈又骂我'颠婆’了,样子很伤心。”

小欣的舅舅说,他找过姐姐、姐夫(即小欣的父母)说过几次,让他们改变跟孩子的沟通方式,但都没什么效果。小欣从6岁开始就很懂事,非常勤奋地帮忙干农活,她很想跟父母交流,但父母对她的内心不关注,她根本就没有可以倾诉的人。

何主任缓了缓自己的情绪,语气也平和了一些:“所以,你们做父母的一定要好好反省,母亲尤其要改变,也要接受治疗。不然我们一边做创伤修复,孩子一边在家又受到新的创伤,这样永远都好不了。你们不能再那样说孩子了,不是让你们忍着不说,而是要发自内心地改变认知。当初孩子被冤枉,你们要是能好好引导,她很可能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欣的父亲一直被“围攻”,听到这忍不住为自己辩驳了一下:“那个事她没告诉我们,我们后来才知道的,那是老师的问题啊”。

何主任一听,火又来了,声音又高了八度:“那你不想想为什么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不告诉你们?你还是老思维,没认识到自己的问题!”

父亲不说话了。但通过他的表情,我想他一时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个观点。

何主任把目光转到了小欣这边,跟她详细讲了如何通过心理干预修复创伤,慢慢撤药,再帮助她调整高效学习状态。小欣和父亲都听得很专注。

“不过,小欣,虽然你的病治好了,但回到学校可能还会有同学、老师嘲笑你。别人的嘴巴我们管不着,但我们可以调整自己的心态。所以,我还会帮助你塑造越挫越勇的性格,他们越是瞧不起你,你内心越是坚定、越是发奋!这就是高逆商!”

何主任还给小欣讲马云的事迹,不停地鼓励她。“等到你真正出人头地的时候,你再看看那些羞辱过你的人,心里可能会很痛快:当初你们瞧我不起,现在我让你们高攀不起!你甚至可以去感谢冤枉你的那个老师,说某老师啊,这是感激你当年冤枉了我,激发我奋斗,最后取得成功。到时你看看那个老师什么表情,什么回应……”

何主任说得栩栩如生,非常逗趣。看得出来,他努力地想让小欣心情好起来,想让她看到希望,拿出渡过难关的勇气。果不其然,小姑娘破涕为笑了,使劲地点着头。

面诊结束之后,小欣的爸爸还有些问题想请教何主任。想到他们从偏远山村出来非常不易,何主任又特别抽出了半小时,详细地解答了他们的疑问。

目前,小欣的父亲已经决定让孩子接受何主任的治疗,再过几个月,小欣就可以开始接受专业心理干预了。我们都期待看到她的康复,毕竟这个孩子太让人心疼了。

我们又何尝不知道她父母的不易。“我们是农村人,又生在一个穷山窝里,这么多年了我已经花了一二十万了”,小欣的父亲在面诊表格里这样写着。

虽然父母的跟小欣相处的方式存在很多问题,但不能否认,他们真的很爱孩子。他们承受了长期的压力和焦虑,被小欣打骂。但为了给她治病,他们仍然毫不犹豫地拼尽全力。

有时候,我觉得有一种普遍的、但畸形的亲情叫做“相爱相杀”。父母拼了命去爱孩子,但是他们给予爱的方式反而伤了孩子;孩子内心渴望亲近父母,但创伤让他们转而把愤怒和攻击施加到父母身上。

双方都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可都困在了恶性循环里。“相爱相杀”到最后,可能就是彻底的崩溃,决裂,冷漠和绝望。

我们想做的,不仅仅是解决孩子的症状,还要修复家庭教育对孩子造成的创伤,甚至父母自身的创伤,重新建立父母跟孩子的正性的感情链接。

这种感情链接往往不会直接带来什么成功、金钱、名气这些世俗之物,但它是我们生活苦了、累了、乏了的时候还能坚持下去的最大支撑点,也是我们此生感受到幸福的重要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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