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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何村记事:种秋的故事

 老五讲故事 2021-07-24

这个故事是我听村里的六叔在老槐树底下说的,六叔说,这是他舅亲身经历的事情。

我舅叫何耀祖,我妗子叫董雨肖,他们是近亲,董雨肖是我舅和我妈的表妹,是我老舅(舅爷)的亲女子,当然也是我的表姨。这样的结合在那个年代是非常盛行的,叫作亲上加亲。而我老舅老两口对我舅和我表姨的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不热心,倒不是因为我老舅觉悟高,对近亲结婚不感冒,而关键在于,我舅何耀祖家里穷,因为我老舅家里,在当时的农村,颇有些资产,所以为人自负,对于穷苦的主家,一般不在眼里拾。

我老舅固执地认为,如果人人都勤谨,这世上便没有穷人。他觉得我舅舅生活比较困苦,完全是家里人比较懒惰的缘故。所以,对于表姨嫁给舅舅的事情,是十分不情愿。但是碍于亲戚的面子,只能勉为其难,却在舅舅结婚的婚礼上发表了“世上无难事,只怕勤快人”的观点,言语所指,当然很明显。

舅舅并不是因为懒惰而造成家道衰落,他原本是驾辕赶车的好手,之前从山里往川里送油送山货,却被车户连哄带骗,干了几年却没拿到一文钱的工钱,又因为我姥姥突然中风,赶车的营生也干不成了,他就从车户的牲口中,拉了一头犍子回到了家里。一边招呼我姥姥,一边侍弄几亩薄田,光景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最后弄得连媳妇都娶不下,只能在亲戚里面踅摸。

他和表姨成家之后,老舅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任何改观。结婚那年的正月初二,作为新女婿的舅舅给他的舅舅兼丈人拜年,老舅仍然是一副把他看不上眼的神气。在吃饭的时候,其他女婿都坐在八仙桌上,烟茶酒管够,而唯独把舅舅放在低了半截的小饭桌上,因为跟娃娃们一起吃饭,烟酒茶自然是没有的。舅舅是如此地自尊以至于他毫不犹豫地离开饭桌,拉着我舅妈逃离了让他极端尴尬的地方。留下了一脸错愕的老舅。

从那以后,舅舅再也没去过丈人家。直到表哥六岁那年的种秋,老舅派人给舅舅捎了口信,让舅舅拉上犍子给他把西河口的那块五亩大的水浇地代耕了。舅舅听闻,二话不说赶了牛就去了,耕完地天已经黑尽了,舅舅牵着牛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回家的路上,却被老舅的儿子二话不说拉到家里用饭。

老舅依然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气,冷着脸吩咐着茶饭,舅舅忙了整整一天,早已经乏得睁不开眼了,他知道老舅规矩多,强打着精神洗净了头脸,等坐上饭桌,那一盘白馍端上了,就立即拿了一个大口吃起来。老舅却突然大发雷霆:“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没规矩!这白馍是给你吃的!你都不看你是个干啥的!”舅舅愣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这盘馍馍另有乾坤:白馍下面是包谷面馍和黑馍,这才是真正给他吃的馍,而白馍只是拿出来做样子,苫盖黑馍的。这是早年关中的风俗,请人吃饭,必然把白馍苫在上面,黑馍和杂粮馍放在下面,白馍是给人“看”的,体现主家重视客人和好客的,黑馍才是给客人吃的。

舅舅原本就不愿意吃这顿饭,千小心万小心,最终还是闹了这一出。他尴尬极了,也难堪极了,头上的汗“唰”一下就如雨水一样滴落下来。在这个时刻,这个极端自尊的人恨不得在地上立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他胡思乱想的时刻,一摸上衣口袋,还有十几个铜元是前几日给罗家梁打土坯的时候赚下的,还没来得及放在家里,他立即从窘迫中脱离出来了,精神为之一振,立即从口袋里把这十几个铜元拿出来,往桌子上一拍,然后身心轻松地自顾自地牵了牛出了门了。

舅舅再也没有跟老舅有哪怕一次的交涉,他当着舅妈的面发誓:除非老人不在了,我再不会去打扰丈人的生活了。

即便后来老舅又托人让舅舅代耕田地,舅舅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了。随着舅舅的日月过得越来越好,老舅也逐渐年老,两人的关系开始出现了重大的变化。老舅终于知道舅舅是一个勤谨的人,他对舅舅的印象不断改观,然而,舅舅仍然不给他任何机会,从来不踏进他家的门槛。有一回去给老舅同村的长命耕地,从老舅家门口过的时候,明明老舅就在门里面坐着绑笤帚,舅舅也只是打了声招呼,没能迈进那个门槛。

老舅甚至不顾年老体衰,亲自给大表哥在麦罢的时候送来了大锅盔。舅舅当然以礼相待,却终于没能再去老舅家。老舅让大儿子给舅舅把骚情话都说咋了,也没能打动舅舅的决心。直到老舅入土的那一天,舅舅这才又一次去了丈人家。

舅舅给我说过一句让我终生受用的话:“任谁看得起看不起你都不是个啥事,你自个得看得起自个,你争一口气把自个的日月过好了,再怎么耍性子都不为过,其他人都只能服你——有本事的人就是脾气大;只有你自个看得起自个,又不好好过日月,遇到其他人看不起还要耍性子,再争气只能是耍性子,还是让人看不起。”

六叔后来给他舅舅说:“我记下了。”听完这个故事,我给六叔说:“我也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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