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网上有人贴出来2012年春节鼓楼大街的照片，一下子勾起了我对我二舅的怀念。我二舅一家就住在北京鼓楼脚下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小时候我有几个春节就是在二舅家里过的。记忆中那里鞭炮声是彻夜不停的，密集如暴雨。二舅也给我们几个小孩纸灯笼提着。冷飕飕的冬夜，到处是节日的温馨。
我的舅舅们四分五散。大舅跟着国民党49年去了台湾。三舅跟着共产党去支援了大西北。四舅是我姥爷领养的抗日战争孤儿。五舅到了祖国最南方边陲。所以，北京就只有这一个舅舅了。我记得，小的时候，跟舅舅睡在一起，二舅会给我讲智慧无穷的阿凡提的故事，笑得我前仰后合。打心眼儿里敬佩二舅怎么这么有知识，脑袋里有这么多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又这样超级的聪明，不可思议。
小时候， 每个月，二舅都会到我们家里来看望我们。对我来说，二舅的出现， 就是节日。二舅会带好吃的来。二舅会做菜，比餐馆的还香。二舅会拉二胡，“二泉映月”，优美动听。二舅会讲故事，阿凡提的故事永远讲不完，还不重样。二舅会照相，给我们照相。文革时期会照相的还不多。二舅很有才情，喜欢拜伦，雪莱，李白，杜甫，给我不少文学的教育。二舅爱喝酒，酒量大。后来，他肝脏不好，全家劝他不要喝，他说，“就这么点乐趣了，管他呢”。还是照喝。这真的跟我有点像。
我爱二舅，连我的父亲都嫉妒了。因为，我爱二舅远远超过了爱父亲。爱二舅，连二舅妈也嫉妒了，因为二舅妈认为二舅对我比对自己的孩子还好。我上小学的第一个书包，是二舅买给我的；第一个铅笔盒，是二舅买给我的。二舅对我妈妈也很好，当然，是亲兄妹嘛。但是我父亲常常虐待我妈妈，使我对他心生憎恶。久而久之，我真的爱二舅胜过我的父亲了，至今仍然如此。
二舅有一天来到我家里，满脸愁容。是被二舅妈赶出家门了。我却非常的快活，因为二舅要在我们家里住下了。二舅回忆起他自己年轻时的英俊潇洒，曾经有过的一段让他50岁了也难以割舍的恋情。我看见他眼角流着泪水。但是，没有办法，他跟二舅妈结婚了，有2个孩子，就这样就认命了吧。
我来美国后，每年春节都给二舅打电话。我几次回北京，都跟二舅一道下餐馆吃饭。我结婚了，带着妻子回去看二舅。二舅给我的妻子一辆自行车，他自己一辆，他们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上街购物去了。我的妻子也很喜欢我二舅，觉得他老人家风趣，幽默，豁达。他的确是。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带着美国出生的孩子回去看二舅。二舅说，简直就是小海明第二，实在太像了，跟你幼儿时一模一样。
大约五年前，我又再一次回北京。 不要说骑自行车了，二舅走路都是慢腾腾的， 而且还有点跛。我要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也不要说做饭炒菜了，就是吃饭他都很慢，而且多好的菜他都不说香了。唯一不变的是，他照样喝酒。其实，喝酒也跟以前不同了，他只能喝一点点了。他的头发又长又白。他真的老了。需要有人照顾了。但是，好像他的子女工作太忙，没有照顾他。这一次，我们在北京饭店吃的谭家菜。 以前也是，每次回北京，我都在北京饭店的谭家菜请二舅吃饭。二舅说，他年轻的时候做的菜，比这好吃。还真是的。现在回忆起来，二舅做的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我吃遍了全世界中餐西餐，还真没有找到比二舅做的菜更好吃的餐馆。也许我小时候，正逢中国文革时期，大家都穷，没有什么好吃的。二舅做的菜就成了最美的佳肴了。就像是一个故事里说的，逃难中的皇帝饿了3天，吃了几片白菜叶子熬的汤，就觉得是世上珍品了。后来，事过境迁，皇帝回到皇宫里了，却觉得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如那白菜汤好吃。
没想到，这一次相见就成了最后一次。
前年冬天年底，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子邮件，告诉我，二舅一个星期以前在医院去世了。85岁。他是半夜去洗手间的时候摔倒了。后来，不多久，就去世了。我没有回北京去为他送终。只是不由自主地，脑海像演电影一样，一幕幕，从小时候到前年最后一次见到二舅，伴着眼泪，全部浮现了出来。特别是我是小学生的时期，二舅是我阴郁生活的一道阳光。我们家文革时是被压迫阶级，家里的气氛不是很好。父母老吵架。作为幼童，我的心灵很受伤害。但是，二舅是那片无边沙漠中的一块绿洲。让我八九岁的心灵没有完全的苍白和干涸。但是，二舅死了。不在了。
一个儿童的生活中，一定需要有一个给他鼓励的人的。这个人不一定是父母。对这个人的记忆和怀念会伴着我长大，成人，离家，结婚，为人父，为律师，也会跟着我有一天变老，而永远不会忘记。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