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42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42

发昆明电报绛

预想迎门笑破颜，不辞触热为君还。毅然独客归初伏，远矣孤城裹乱山。欲去宁无三宿恋，得休已负一春闲。悬知此夕江南梦，长绕蛮村古驿间。

【笺说】

钱锺书先生是在1939年7月，西南联大暑假伊始，就从昆明急回上海。出发之前，钱先生曾发一电报，告知夫人杨绛自己的行程。此诗，即是在发报之后，出发之前所写。

全诗表达了自己急于回沪相见的心情，也揣想夫人也急切盼望自己归来。

预想迎门笑破颜，不辞触热为君还。

上句写，钱先生悬想夫人杨绛看见自己回来，在门口欢笑迎接。

看到首联上句，立刻发觉钱先生又是在化用前人诗句，可能他读的诗太多了，一些好诗、好句子，由于记忆力太好，又勤于记笔记，也就时时溜到先生的脑子里，化为他的诗句。此句是化用清代厉鹗《悼姬人月上》（又名《悼亡姬十二首》）第八首诗：“将归预想迎门笑，欲别俄成满镜愁。”厉鹗是写自己出游将归，而预先想像姬人月上候门笑迎的情形，与钱先生昆明将归，揣想夫人杨绛盼望之情，正复相当。

下句写自己：不辞冒着炎热，为了夫人而归还上海。

“触热”，冒着炎热；杜甫《送高三十五书记》：“借问今何官，触热向武威。”

此句表达了钱先生思念夫人的强烈感情。钱先生苦守昆明的一年，曾写过不少诗表达相思之苦，但未收录在《槐聚诗存》中。

毅然独客归初伏，远矣孤城裹乱山。

颔联接着首联的下句，书写自己的归去心境。上句说，钱先生在初伏的酷热季节，自己一人，依然独自归来。

“独客”，独自一人为客；此指钱先生自己独自一人远客昆明。

“归初伏”，钱先生对此有自注：“时方初伏。”查1939年的“初伏”，在阳历7月22日。

下句写，就要远离了，这座乱山裹着的孤城。

可注意的是，此句用“裹”，来描写身处乱山之中，更可见乱山重叠包围。为了突出“乱山”的包围，前人诗中往往把“乱山”活化，让其好似有主动的故意行为，如有使用主动词“围”的，苏轼《戎州》“乱山围古郡”；有使用“横”的，张炎《疏影》“一笑乱山横碧”；还有有使用“拦”的，杨万里《过松源晨炊漆公店》“进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钱先生这里的“裹”也是如此，且突出了乱山的重叠。

此一联，用虚字“然”、“矣”入联语中，亦是宋人诗特点。

欲去宁无三宿恋，得休已负一春闲。

颈联的上句，接续颔联下句“远矣孤城裹乱山”的叙述而来，仍说的是昆明“乱山”里的“孤城”：要走了，怎能没有居住过的留恋？

“三宿恋”，此语乃佛家语；《后汉书·襄楷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李贤注说：“言浮屠之人寄桑下者，不经三宿便即移去，示无爱恋之心也。”后因以“三宿恋”指对世俗的眷恋之情。

颈联下句，接续颔联的上句“毅然独客归初伏”而来，说的是要归去的“独客”：得到了休假，已辜负了春季里的闲暇时日。

言外之意，这个夏日的休假，不能再辜负了。原来，那时西南联大有春假，时在三月，一是因路途遥远，二是因钱先生上一年的十一月才到昆明，时间不长，就未在三月回沪，所以有“已负一春闲”的无奈惋惜。

此联两句，一说尚有留恋，一说回沪不可再辜负，语意一吞一吐，张弛有致。此联与上联的四句之间，下联的出句与上联的对句相接，下联的对句与上联的出句相接，语意错综，正是“丫杈句法”。

悬知此夕江南梦，长绕蛮村古驿间。

尾联二句，是照应首联上句的“预想”而来，钱先生继续想像：料想今天晚上，你在江南作梦，那梦会长长围绕在我回程的路途间。

上句中的“悬知”，是猜测，料想之义。而“江南梦”，是指钱夫人杨绛在江南作的梦，而不是钱先生梦江南，这从下句可知。

“蛮村古驿”，即指云南至上海归途的路程而言。“蛮村”，是指乡村的荒僻，未开化；杨万里《题瘦牛岭》：“却来蛮村天尽头，塞路长遣行人愁。”“古驿”，本来是古代官办的驿站，此处指旅舍的古老陈旧；宋蔡伸《采桑子》词：“凄凉古驿乱山重。”

尾联句型，与柳宗元《别舍弟宗一》的尾联运笔一致，而稍有变化：“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间。”

此句写法，本是己思人，却写人思己，钱先生抉出金圣叹的“倩女离魂法”称之：

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楔子惠明云：“您与我助威风擂几声鼓，仗佛力吶一声喊。绣旗下遥见英雄喒（金圣叹改'风’作'神’、改'几声’作'三通’、改'旗下’作'旛开’、改'喒’作'俺’）。”金圣叹评曰：“奇句，奇至于此！妙句，妙至于此！斵山云：'美人于镜中照影，虽云看自，实是看他。细思千载以来，只有离魂倩女一人，曾看自也。他日读杜子美诗，有句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却将自己肠肚，置儿女分中，此真是自忆自。又他日读王摩诘诗，有句云：“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亦是将自己眼光，移置远林分中，此真是自望自。盖二先生皆用倩女离魂法作诗也。’圣叹今日读《西厢》，不觉失笑：'倩女离魂法’，原来只得一'遥’字也！”可谓悟妙语隽。实则圣叹批《西厢》、《水浒》所称叹者，往往即己之改笔而托为古本，此亦正“倩女离魂法”。……窃谓乐府古辞《西洲曲》正用此法，男思女之思男，“单衫杏子红”至“垂手明如玉”，皆男忆想中景象，正如杜诗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也。王摩诘《山中寄诸弟妹》（“城郭遥相望，唯应见白云”）、《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高达夫《除夕》（“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白乐天《至夜思亲》（“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客中守岁在柳家庄》（“故园今夜里，应念未归人”）、杜牧《别王十后遣京使累路附书》（“此信的应中路见，乱山何处拆书看”）、《南陵道中》（“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魏书‧源贺传》子子恭奏许周曰：“今者归化，何其孤迥？”）、韦庄《浣溪纱》（“想君思我锦衾寒”）、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王建《行见月》（“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辛稼轩《过南涧双溪楼‧瑞鹤仙》词上半阕（“片帆何太急。望一点须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中略看渔樵、指点危楼，却羡舞筵歌席”）、锺伯敬《五月七日吴伯霖要集秦淮水榭》（“从舟视阁中，延望当如昔”）、厉樊榭《续集》卷四《归舟江行望燕子几作》（“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卓悟庵（卓奇图，满州旗人，有诗见《晚晴簃诗滙》卷八十五）绝句（“野水平沙落日遥，半山红树影萧条[8]。酒楼人倚孤樽坐,看我骑驴过板桥”，见《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四）、翁覃谿《郊行》（“何人帘下铺横席，看我驱车绣翠中”，见《复初斋外集》卷十三）、罗两峯《三诏洞前径往云深菴》[9]（“何人背倚蓬窗立，看我扶筇上翠微”）、张船山《梦中》（“已近楼前还负手，看君看我看君来”，见《船山诗草》卷十四）、钱衎石《望金山》（“绝顶料应陶谢手，凭阑笑我未携筇”，见《闽游集》卷一）以及阮芸台《望远镜中看月歌》、陈兰甫《拟月中人望地球歌》皆其类。《伏敔堂诗录》卷三《归里数月后作闽游》第十首云 ：“山上万鬣松，绿映一溪水。（中略）上有榕树林，拏根如曲几。一翁坐且凭，昂首忽延企。远见两童归，担影夕阳里；何来箬篷船，向晚泊于是。若画野趣图，船头着江子”，尤极妍秘矣。（《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六百十一则）

所举尚有数例，真是此法之用，蔚为大观了。

纵观全诗，中间两联四句，都是首联下句“不辞触热为君还”的接续与展开，都是描写自己要回沪的心情。而尾联两句，则是接续首联上句的揣想“预想迎门笑破颜”，还在悬想夫人杨绛的盼望情切。这就使此诗首尾回环，起承转合，行布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