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52

山中寓园

 

箕踞长松下，横眠老竹根。一枝聊可借，三径已无存。故物怀乔木，羁人赋小园。水波风袅袅，摇落更消魂。

【笺说】

1939年12月4日，钱锺书先生一行6人抵达位于湖南安化县蓝田镇李园的国立师范学院。此诗即写于钱先生已至蓝田师院时。

据时人回忆称，“当时的蓝田小镇，街不成街，市不成市”。钱先生到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居住在李园，这里与蓝田镇却有些不同。李园在蓝田镇西约一里许的光明山，是一座清朝开始建立的庄园，三面靠山，前临旷地，青砖围墙，门前有条名叫升平河的河流过。李园四周多植松槐柞柏等高大乔木，园内亦有花木修竹。校舍楼房均两层砖木结构，楼群回廊走道相连，一色青墙青瓦青砖地。李园得名于李白“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的诗句。看来还是要比一般的民居好得多。据时人介绍，钱先生当时住所是蓝田师院南部的李园内的一个旧民居。

这里终究是穷山僻壤，因而也就躲开了日寇的侵扰，暂时还是平静的。对于在蓝田的生活，钱先生在《谈艺录·小引》中说：“比来湘西穷山中，悄焉寡侣，殊多暇日，……先人敝庐，故家乔木，皆如意园神楼，望而莫接。……立锥之地，盖头之茅，皆非吾有。知者识言外有哀江南在，而非自比'昭代婵娟子’也。”这几乎是对于此诗，尤其是中间两联的注释了。

箕踞长松下，横眠老竹根。

首联二句，写自己的懒散、随意的形态。怎么是“懒散”与“随意”？请看上句：伸开两腿坐在高高松树下。

“箕踞”，坐席上，前伸两足，两手放膝，其状若箕，有旷放之意。古人坐席上，挺直上身，两膝着地，称之为“跽”。“箕踞”，则是很随便、很放松，不顾他人观感的坐法。此句语出王维《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诗：“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王维写的也是种颓放的形象。

下句仍然是此种形象：横躺在老竹根下睡眠。

“横眠”，横卧而睡，亦是旷达之态；元好问有《满江红·三内乡半山亭浮休居士张芸叟洼尊石刻在焉》词云：“拌醉来、横卧陇头云，林间石。”也是很颓放的形象。

一枝聊可借，三径已无存。

首联写个人的形象，颔联就写到了居处。上句说，犹如小鸟暂且借一个树枝来栖身。

此句显然借用了《庄子·逍遥游》的典故：“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说的是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说：我不需要天下，不需要名声，也不需要实利，天下对于自己来说，就像鹪鹩小鸟儿，借深林的一个树枝，就可筑巢；就像鼹鼠到河边饮水，不过装扮肚子就可以了！我需要天下做什么！

也可说，这一句借用了刘餗《隋唐嘉话》中的一个语典：“李义府始召见，太宗试令咏鸟，其末句云：'上林如许树，不借一枝栖。’帝曰：'吾将全树借汝，岂唯一枝？’”其实李义府的这句诗，也是从庄子而来。

此典本来是说人的所需本不多。但钱先生用在这里，则是形容所居的狭小，简单。

此句的“聊”，姑且，勉强，凑凑和和之义。

颔联下句说，自己的家已不存在。

“三径”，借指家园；语出晋赵岐《三辅决录·逃名》：“蒋诩归乡里，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唯求仲、羊仲从之游。”后因以“三径”指归隐者的家园，也泛指家园。陶潜《归去来兮辞》就说：“三径就荒，松竹犹存。”

钱先生用此典故，实为揭露了日军对我国的侵略，致使国人流离失所。钱先生故家七尺场所在的无锡，1937年就被日军占领。钱先生之父钱基博被日伪通缉，逃至上海，无锡故家真可谓“三径已无存”了！所以钱先生有“先人敝庐，故家乔木，皆如意园神楼，望而莫接”（《谈艺录·小引》）的感叹。

颔联二句，一句写此时居住的状态，一句回忆故家的现状。

故物怀乔木，羁人赋小园。

颈联上句接续故家“三径”而来：怀念起故家的风物，那高大的树木。

诗句中的“故物”，指故家的风物；韦庄《秦妇吟》：“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乔木”，高大树木；此语出《孟子·梁惠王下》：“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后因以“乔木”为形容故国或故里的典实；鲍照《别赋》：“视乔木兮故里。”此处又可实指钱家故屋处的树木，据杨绛回忆，钱家门口“有两棵大树”（《记钱钟书与<围城>》）。

颈联下句写，寄居他乡的人抒写怀念故乡的情思。

“羁人”，寄居他乡的人。正如唐方干《思江南》所写，寄居他乡的人人，每每见到“昨日草枯今日青”，羁人会“又动故乡情”。

“赋小园”，写《小园赋》；南北朝时的庾信，本仕南朝梁，承圣三年（554年）四月，庾信奉命出使西魏，抵达长安后不久，梁朝亡国，从此庾信羁留北朝。他常思念南朝江南，曾赋《小园赋》发抒故国乡关之思。《小园赋》的前半部分描写故居，颇多佳句，有“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赋的下半部分，写到事变离家，感叹“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

钱先生认为庾信的赋“推《哀江南赋》为冠，斯篇（《小园赋》）亚焉”，并称“落叶半床，狂花满屋”为“白描本色，最为工切”，认为“狂花”“视'落英缤纷’、'园花乱飞’，新警远胜”（《管锥编》第四册1518-19页）。可见此赋在钱先生心中的分量。

颈联二句是书写钱先生对家乡故居的思恋。

水波风袅袅，摇落更消魂。

尾联二句把思绪又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此时蓝田正值秋末冬初，只见秋风摇动，水波起伏。这是上句所写，显见化用了《楚辞·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的意境。

下句写道，树叶摇落，更令人伤神。

“摇落”，指树叶摇落；就是上引《楚辞·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的下一句“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木叶下”。

“消魂”，指情感的极度伤感状态。而“摇落”正是写的“木叶下”，看着落叶纷飞，能不“销魂”？正如庾信《枯树赋》所写：“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与此处的“摇落更销魂”同慨。

《楚辞》的《湘夫人》，是写的湖南秋末景象，与钱先生此时的湖南蓝田相符。所以引起先生想起《湘夫人》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并以此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