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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蛇洞主》连载 4

 江南达者 2021-07-26

      要生了,要生了!只要还在今夜子时之前生下,自家推算的那生儿的结论就定然不假。眼下已入亥时,婆娘开始嘘天昂地的在床上叫唤,跟那捆绑着送上杀凳的肥猪一样。麦丽那袒开的大肚子又白又肥,胀得晶亮,也硬象是过年猪的肚子。娘的,唯愿那头当真是个夹鸡鸡的呦!

  洞主守候在旋罩上了床棉絮的里屋门口,频频地推究着手中的一块八成新的山城牌手表,在肚里把时辰作着土洋换算。他依照阴阳之理,早已算出,若是在今日之内婆娘要产这孩儿,那这孩儿就必定乃是个须眉之种。看来这种分明已是有望了。不过,在欣慰与担忧两种心境交替左右着他的情况下,他也还是别有一份隐然的遗憾。他自知作那等设想已属不太知足,但无奈他这颗道心生就好想,所以他也就老是忍不住要象那样去作假设。

  咳,可惜今年不是蛇年!如若不然,再添上一条灵气逼人的小蛇来继承父志,何等有幸且是有趣!况且,佘门一屋四代属蛇的真人,别的不论,单只是这点,在这一方传颂起来,都该是怎样的家声振耳哪……

  其实这念头还在他立志「要」这娃娃时就已是有了。当时他曾想是不是干脆再待几年才要这小蛇。不过又掐指一算,象那样等待的年辰实在是太长,确实又已违背了早生儿早享福的古训,于是也就只好抱憾作罢了。

  到时又说!──别要到那时计划生育的政策已……他暗暗在心头留下了这么一截话把。

  麦丽好歹都硬是捱进了子时才生,且生下的竟果真已是个女孩。洞主听收生婆徐老妞报了这条消息,先是不想相信,便朝着那婴孩的胯下瞄了瞄。一瞄,他心头顿时涌起了股作恶之感,连声暗叫晦气,于是从此也就对这误了时辰的小家伙心怀不满。目下计划生育的呼声正是价天响,政策硬过了牛板筋;审时度势之下,他心中已自绝望了。

  不过他终归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儿女同为自家布下的阴阳涵浑之气,择重虽可,又岂可偏废。一念及此,他丹田下便温然生出了缕缕慈爱之意;运运气之后,他也就将此气置于胸腔之内,结作了一颗带憾的爱心。

  待叹完排尽胸中的那团迂憋之气后,他给女儿定名曰琼芳。芳字谐佘家这辈男子排行「方」,不题。琼字则是取「琼楼玉宇」、「琼花瑶草」之意,一是望女儿今后享福,二也是借此在她身上托寄上一份仙意道心。

  无奈这琼芳女生来便多灾多难。本质孱弱,发疏骨软,肉少血亏,且不说了。生下十天,便是一场几乎送命的大病。

  道法医术全力挽救之下,命倒是保住了,只是从此体子便越见羸瘦单薄。更可气可怪者:麦丽孕前便是双乳大如巨馍,其后更是硕硕然类仙家宝葫芦状,奶水源源不绝亦如仙泉,但竟然灌入琼儿口腹中,就象是完全没点滋养!

  琼儿三岁上都不说话。麦丽很是焦急,佘德才对此倒不心慌。这个没事,老子我都是过了三岁才张的口。我爹说当时他好惊奇,夸我不张便罢,一张便口若悬河!麦丽回想男人入了道境中的那般模样,想想,也就宽心了。

  偏偏琼儿后来说起话来,都既不惊人,也绝无半点悬河之势,倒颇象是毛毛雨天的屋檐水,说滴干就滴干了。不单这样,连人本身也都时不时的就显出副憨痴痴的样子。洞主先还望她是外憨内秀,可观之既久,终于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半憨子。而这点在琼儿进学之后,越发遭到证实了……

  打从在王赤脚那里讨了「弱智」这么个新名词起,洞主想要新养一条小蛇的夙愿,便重新萌发了。当然这等大事也不全由他自作主张;且喜这两年计划生育的政策是宽了些:他给乡里一说,分管这项工作的母乡长,便拨给他了个补生娃娃的名额。

  他算了算,眼下离蛇年还有整整三年,便决意还等等,等两年以后,再好好地造那孩儿。两年倒也快,说过去就过去了。

  但偏他娘的事与愿违:前两年麦丽安了环都还拿掉过两个胎,这时真有名额了,放开意想「要」,殊不知却再要他不起。时不我待,他想要这孩儿,且还定想要个纯阳之气的孩儿,便博采古今,土洋兼用,找了好些新老单方来用于麦丽及自家身上,一面也就昼夜兼程地驱使着麦丽追赶着那渐逝的日子。然而他用尽了力,麦丽也都对他老大不耐烦,且好日子眼看也一天天过去了,她却始终都硬是上不了身。

  佘德才怀疑是不是王赤脚心烂,次后一回给婆娘打胎时已在婆娘肚子里做下了啥手脚,便虎着脸子去问他。王赤脚赌咒发誓地为自家分辩,也把他婆娘肚子里的东西细细地形容上了一通,他却听不大懂。后来王赤脚建议他把麦丽带到乡卫生所去。他真带去了,但那儿再三检查,却回答说是一切基本正常。

  于是他又稳下心来全力以赴驱赶婆娘上路。

  仍不果。

  此时「计生」政策忽又变了,一时竟如唐三藏猛念紧箍咒,只觉阵阵紧疼。上面有说法是「基本国策不能变,防止滥生回潮」,下面便有人攻击洞主,说是琼儿弱得并不狠,没资格再要一个。佘德才听了这话火冒万丈,说是前两年一宽宽得前头有个聪明女的,都还给了个撞儿的机会,这一严,又严得明明是个憨女都不作数了!

  他跑去母乡长处喊冤。连母乡长的脸色也不再象从前那般好看,说是关于头个娃娃的事,还要再好生观察鉴定看看。又说,老佘这也怪你不紧抓政策机会好好搞:有些全局性的事,想来不通,但也真是由不得人哪……

  母乡长那并不算是太严厉的态度让佘洞主反复琢磨上了好久。依照别的经验,他认定事情还不算太绝,由此便横下心来,断然作出决定:多的且不管了,还是先要起了这条小蛇,再慢慢去同人分辩。x妈的反正琼儿不精灵是明摆起的,又不是哪个一说,就说得精灵!他心中依旧恼怒,遂不论对人对己,都象恁概说。

  无奈那小蛇始终要不起,连同人家吵架斗嘴,都没有机会。

  转眼连蛇年都过完了。他早已放弃了养小蛇的理想,只想养下只雄的小马或小羊都作数。但是……于是他心下怨这怨那,最后转怨琼儿。

  

  

  两口子穿换消停了,便一前一后地朝着麦家走去。麦家院坝早已闹闹热热,大人娃娃的,睁眉鼓眼,嘻牙咧嘴的站了一坝。麦家姑姑让亲族乡党些拥戴着,象只站在家鸡中的锦鸡,鲜鲜亮亮,频频地扇着翅儿,一面又是点头,又是打拱,红艳艳的嘴儿中吐出的乡音,分明已多带上了点客家话的尾子。

  佘德才眼见众人口中都在嚼着,眼角一瞄,见是王家代销店中那平常少有人称得上半斤的纸包糖果果儿,连玻璃罐都被抱了来。眼下这糖罐大敞着口,意思不消说是管够,颇象是当年刚兴办食堂时那大敞着的锅口一样……

  好家伙!洞主叹道,心下很是服气,同时也就有了些异样的不足。

  众人正甜甜蜜蜜地围着麦家姑姑要她说台湾,麦家姑姑却不正面回答他们,老是说,嗨,嗨,家乡要比我设想的好多了哟!佘德才终归要比众人多见过点世面,更要多出了好大一截知识,所以便大大方方、斯斯文文地前去以晚辈之礼与那姑相见了。一面也就把麦丽拉向前去,倒象这是他的亲姑,麦丽只是沾了点他的光似的。麦家姑姑见他与众不同,便有些另眼看他。一经晓得他便是自家亲亲的侄女婿,那眼光便越发亲热了起来。

  然后便是夸麦丽和秀秀一样的俊靓。再往后,佘家夫妻和众人一道,硬要姑姑还是讲点台湾的稀奇来听。这姑姑免不过礼,也就拈着那不关紧要的随便说了一歇。于是众人都听天书样的瞪圆了眼,支起了耳朵。

  

  

  被请来无非也就是打个照面,再吃他顿有酒有肉的饮食。在没见麦家姑姑拿出点啥杂包儿来之前,德才洞主便是憾憾地象这样在想。

  到吃饭那歇,都没见到那个人的影子,洞主不由得问了问紧旁坐着的岳老子。

  志戈到县里采办吃喝去了!麦老汉呲开粪黄油浸的两片厚唇,眉飞色舞地说。佘洞主活了三十几年,都从没见过这人的神色有恁概生动和悦过。

  还要大兴场合哩。洞主暗想。一面也就又想着那多半已象是无望了杂包儿。

  几时去的?一面口里却象恁个问。

  你们来前才走,差点就踩他脚后跟。大后天就是祖祖的百岁大寿,恰逢她姑回来,定要好生给他办一下。二房的那两个哥儿也都跟去了。

  好事,好事,德才洞主一口一声说,心头却觉得把钱花在铺张浪费上,也未见得就有多好。一面肚里也在沉吟:那天恰恰也是自家老爹的冥寿,到底该先顾哪头?再者,来吃寿酒,不还得巴上坨寿礼?

  姑说这回本家子的礼都免了,说是啥都由她来。岳老子象是看出了女婿的心思,很实在地递上了这么一句。

  德才宽下心来,不觉也就更加尊敬麦家姑姑了。不过他还要再观望观望。

  

  

  饭后,麦家姑姑叫住几个至亲,从一只精精致致的小提包里摸出了一大叠票子。见她有了这个动作,德才心知那个顶顶紧要的时刻竟然当真还是如此辉煌地到来了,且还干脆用了这等可喜的形式,心下便不由自主地对姑姑感戴钦佩万分。

  他索索地数了数接过手的钱。娘的,不假:是五百!

  惊喜之余,一团疑问也痒痒地浮上心头。这姑当年不过是要饭出去碰上了个受伤的败兵,后来不顾一家子的劝阻,硬就跟那败兵大败逃走了,为何一对败兵夫妇,竟一发至此?

  

  

……………………………………

按:小说创作,亦曾为自家重点涉及的一个领域,所耗心力之巨,唯己自知。当年在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之外,还写过几部现实题材的中篇小说,并多次投向那传统的纸质杂志社(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可怪的是,差不多每次都得到编辑的嘉赞,有的甚至于是激赞,同时彼方却也多提示说: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又不明说是少了什么。当时自己确是思之而不得其解。后来对世事日渐明了,暗暗有了些推测。而生活中有一相善友兄,则一语中的,道是“缺乏'工具意识’”。然因自己客观情况,此事当时也就没再进行下去了。网络流行后,同样就还是那些书稿,自己将它们放在网上,却另是一番情形。其不少竟得到众多读者之交口称誉。现借这公众号平台,不妨将自家这批中篇小说连载于此,以让各位订阅者自行观看与思索。

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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