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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64

 毕天增 2021-07-26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64

山斋不寐

睡如酒债欠寻常,无计悲欢付两忘。生灭心劳身漫息,住空世促夜偏长。蛙喧请雨邀天听,虫泣知秋吊月亡。且数檐牙残滴沥,引眠除恼得清凉。

【笺说】

此诗作于1940年湘西蓝田师院时,据本诗第六句,可知作于此年的秋季。

正如诗题《山斋不寐》,诗写钱锺书先生心绪烦乱,难以入睡的心境。

睡如酒债欠寻常,无计悲欢付两忘。

此诗的题目是《山斋不寐》,所以开篇第一句就提到“不寐”:睡眠就如欠人的酒债,成了平常的事。

此句来自于杜甫《曲江二首》之二“酒债寻常行处有”一诗。钱先生不喜欢喝酒,同是此年,先生有《予不好茶酒而好鱼肉戏作解嘲》;此前1937年所作《戏赋一首》(此为代先生所拟题)的题目中就说,“余周妻何肉,免俗未能,于酒则窃学东坡短处”,也是一再说自己不善饮酒。所以欠人酒债当是较多。

首联下句是解释为什么“不寐”:没办法做到把悲与欢两样都忘掉。

“悲欢付两忘”,悲哀与欢乐两样都忘掉;“付”,指交给遗忘;明代洪应明在《菜根谈》中说:“达人当顺逆一视,而欣戚两忘。”可见旷达之人,才能悲欢两忘。

可是忘掉哀乐,谈何容易!深情之人,岂能“哀乐两忘”?清代龚自珍在《琴歌》曾说:“之美一人,乐亦过人,哀亦过人。”哀乐过人,才是如龚自珍这般的“至情”之人。要知道,此年钱先生而立之年刚过,所谓“中年哀乐自难胜”(元遗山《送李辅之官青州》),岂能“付两忘”?所以钱先生就“无寐”了。

首联二句是说自己心中悲欢难忘,难以入睡。

生灭心劳身漫息,住空世促夜偏长。

颔联上句说,从生到死,心力劳瘁,要使身体休息,也是空想。

“生灭”,佛家语,依因缘和合而有,谓之“生”;依因缘离散而无,谓之“灭”,即是生死;因此,生灭就指人从生到死,即一生;陆游有《秋思》即云:“世间生灭无穷境,尽付山房一炷香。”

“身漫息”,指身体徒然休息,因为心神仍然劳瘁;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仲冬以来为亡儿营葬,为长女遣嫁,兼之度岁办粮,所入不偿所出。自朝至夕,虽身逸而心劳,几几乎坐卧不宁矣。”黄所论“身逸心劳”,正是钱先生在《观心》诗中所咏唱“身息心还未许休”之意。

钱先生在这里进一步,说“身漫息”,是说空言、妄言身能得息,实质上身亦不得真正休息。钱先生在论说屈子“哀人生之长勤”时说:

(屈子)不言短而言“长”,已出意外;然“长”者非生命而为勤苦,一若命短不在言下者;又命既短而勤却长,盖视天地则人生甚短,而就人论,生有限而身有待,形役心劳,仔肩难息,无时不在勤苦之中,自有长夜漫漫、长途仆仆之感。(《管锥编》第二册622页)

颔联下句说的是:虽然世界变化急促,但却觉得这黑夜偏偏太漫长。

“住空”,佛家认为世界生成变化经历成(即生)、住(持续)、坏(即灭)、空(虚空)这四劫;这里用住空,代指四劫即世界的生成变化。

“世促”,世界变化迅速;意如明王冕《偶书》的诗:“世情甚迫促,天意将焉为。”

“夜偏长”,是指人在逆境悲戚中感觉黑夜似与人作对,偏偏变得漫长。

可见人们对时间长短的感觉,随人的心情变化;同样的时间,心情不同,感觉长短不一。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二册671页在讨论《太平广记》的第二十七则“人间天上日月迟速不同”时,曾集中讨论过这种意识。他说:

常语说欢乐曰“快活”,已直探心源;“快”,速也,速、为时间短促也,人欢乐则觉得时光短而逾迈速,即“活”得“快”,如《北齐书·恩倖传》和士开所谓“即是一日快活敌千年”,亦如哲学家所谓“欢乐感即是无时间感”。乐而时光见短易度,故天堂一夕、半日、一昼夜足抵人世五日、半载、乃至百岁、四千年;苦而时光见长难过,故地狱一年只折人世一日。仲长统《昌言·理乱篇》:“夫乱世长而化世短”;张华《情诗》:“居欢愒夜促,在戚怨宵长”;刘禹锡《问大钧赋》:“望所未至,谓予舒舒;欲其久留,谓我瞥如”;对此意多有引例:王建《将归故山留别杜侍御》:“沉沉百忧中,一日如一生”;《竹庄诗话》卷一八引许彦国《长夜吟》:“南邻灯火冷,三起愁夜永;北邻歌未终,已惊初日红。不知昼夜谁主管,一种春宵有长短”;古希腊诗人云:“幸运者一生忽忽,厄运者一夜漫漫”;拉丁诗人进一解云:“人生本短,疾苦使之长耳”;十九世纪名什云:“安得欢娱时刻漫长难过浑如苦戚岁月耶?”;胥相发明。

   “夜偏长”之义,钱先生在《谈艺录》第三则,论列王国维《出门》“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怨别人”一联,“”亦曾有说:

酷似唐李益《同崔邠登鹳雀楼》诗之“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宋遗老黄超然《秋夜》七绝亦云:“前朝旧事过如梦,不抵清秋一夜长。”皆《淮南子·说山训》:“拘囹圄者,以日为修;当死市者,以日为短”之意。张茂先《情诗》即云:“居欢愒夜短,在戚怨宵长。”李义山《和友人戏赠》本此旨而更进一解曰:“猿啼鹤怨终年事,未抵熏炉一夕间。”然静安标出“真幻”二字,则哲学家舍主观时间而立客观时间,牛顿所谓“绝对真实数学时间”者是也。

颔联二句是言情,抒发钱先生“不寐”的心境:心劳难息,世促夜长。

蛙喧请雨邀天听,虫泣知秋吊月亡。

颈联二句转而写“不寐”时的夜景。上句写,群蛙乱叫,好似约请老天下雨。

句中“蛙喧请雨”,钱先生有自注:“《易林·大过》之《升》、《渐》之《同人》:'蝦蟆群聚,从天请雨’。”按,钱先生在《管锥编》论及《焦氏易林》此则,引《易林·大过》之《升》作“蝦蟆群坐,从天请雨”,并论说:

汉人风俗,遇旱,取五蝦蟆置方池中,进酒脯祝天,“再拜请雨”,董仲舒《春秋繁露·求雨》第七四记其仪节甚备。《易林》增“五”为“群”,迳以“请”属蝦蟆,生气大来,积势复盛,想见其阁阁声躁以上达天听之状。

钱先生的这几句话,可作为“蛙喧请雨”的民俗背景与真实情景的解读。钱先生更称道“蝦蟆群坐”之“坐”字,称:

“坐”而“请雨”更包举形态。“坐”字虽可施於虫鸟,……唯谓蛙蟆为“坐”,现成贴切。何光远《鉴诫录》卷四载蒋贻恭咏蝦蟆诗有云:“坐卧兼行总一般”;《类说》卷六引《庐陵宫下记》载一客作蝦蟆谜试曹著云:“一物坐也坐,卧也坐,立也坐,行也坐,走也坐”。……盖“坐”足以尽蛙之常、变、动、静各态焉。(以上均见《管锥编》第二册571-572页)

句中的“邀天听”,就是要叫上天听见;语出《书·泰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颈联下句说,好像知道秋天死期来了,虫声似哭泣,钩来秋月。

此句的“虫泣知秋”,指一种秋至虫鸣的物候现象,好似虫子知道秋到而哭泣;梁王僧孺《与何逊书》:“迫以严秋杀气,万物多悲。……况复露铺草色,风摇树影。寒虫夕叫,含轻重而同悲。”龚自珍也曾说“虫多言语不能天。”(《释言四首》之一)。

此“泣”字,赋昆虫以人的情感,钱锺书在《谈艺录》(补订本)第一一则,谈到李贺的诗曾说:

长吉好用“啼”、“泣”等字。……惟《官娃歌》之“啼蛄吊月钩阑下”,《将进酒》之“烹龙炮凤玉脂泣”,一则写景幽凄,一则绘声奇切,真化工之笔矣。

可见“泣”字,受到李贺的启发。钱先生接着在【补订】中谈李贺用“吊月”之“吊”字的来历:

昌黎《秋怀》之五云:“露泫秋树高,虫吊寒夜永。”,即长吉“啼蛄吊月”之“吊”。钱仲文《效古秋夜长》云:“檐前碧云静如水,月吊栖乌啼鸟起”,则“吊”非谓哀伤,而谓引致,景色犹“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月吊”之“吊”通“钓”,钩牵也,如唐彦谦《索虾》所谓“钓诗”。《朝野佥载》卷二载独孤庄酷虐,以绳系铁钩挂树间,贯贼骸而杀之,司法曰:“吊民伐罪,深得其宜”,亦徵唐俗语中“吊”字可作此解会矣。

可知“吊月”,即钩月、引月之义。蒲松龄的《聊斋自序》:“惊霜寒雀,枹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姜夔的《齐天乐·咏蟋蟀》:“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这些“吊月”,也当是此意。

颈联二句的写景,一写蛙声,一写虫鸣;蛙声不是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虫鸣也不是杨万里“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夏夜追凉》),或是“请雨”的喧声,或是“吊月”的泣声,虽写景而寓苦情,此之谓情景兼至。

且数檐牙残滴沥,引眠除恼得清凉。

尾联二句,所写情境归于平静,又叩回到题中的“不寐”,但写的是如何解决“不寐”。上句说,睡不着,姑且数着屋檐下一滴滴雨后的残剩的雨滴。

“残滴沥”,就是指雨后残存的雨滴稀稀落落的滴落。我们都知道,催眠的方法之一就是数数,这是钱先生想促使自己进入睡乡。

下句说,用这种数雨滴的办法,引人睡眠,消除无眠的烦恼,好使得心地清凉。

“引眠”,即引睡,引人入睡。引睡,前人常用,如苏轼《次韵答邦直子由四首》之一:“引睡文书信手翻”,随意翻书来入睡,那是苏东坡的办法。钱先生在1962年写的《松堂小憩同绛》,就用了“引睡”,这里改作“引眠”,是因为首句用了“睡”字,避免重复。

“清凉”,是清净,不烦扰;宋苏轼《乘舟过贾收水阁收不在见其子》诗之二:“乐哉无一事,何处不清凉。”可见钱先生“不寐”,是有诸多烦恼而引起的,当然不是有失眠症。至于烦恼什么,先生未明言,我们也就不去乱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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