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浅斟细语】一劝再劝不成功(中)

 红楼心语 2021-07-29


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栏目是每一位红迷朋友的家园,在这里你可以愉快地开启属于你自己的梦想航班,尽情地抒发你对《红楼梦》的喜爱之情。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热诚欢迎你的加入


一劝再劝不成功(中)
作者:火烧彤云
 
依然故我

宝玉放下了对袭人的感情包袱,变得怡然自悦。他暂停了与姐妹丫鬟们的嬉闹,打开书本,来度过漫长的冬夜。

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到《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续毕,掷笔就寢。(第21回)

《南华经》的这段话是庄子对社会的一种极端性的思想实验,大意就是把世间一些突出的专业事物或人物都破坏的话,那么它们的专业优势也就不明显了。宝玉看了这段话,触及眼下碰到的情和事,写下了自己的思考。这其中还有他对钗黛的选择徘徊,关于这一点本文不讨论。袭人姓花,宝玉用“花”来代指袭人。“麝”就是麝月。麝月与袭人亲厚,虽然她没有像袭人一样去劝宝玉,但是宝玉知道她的观点和袭人一样,所以把她和袭人看作一类人。

宝玉套用庄子的思维做思想实验,他想,假如没有了袭人麝月,那么闺阁中其他人也就和她们一样,都会来规劝自己。大家都来劝自己,也就没有了和大家分离的担忧,这就是所谓的“无参商之虞”。所以袭人麝月目前对自己的不理睬只是生活中的一种考验,考验自己是不是会被她们的“要挟”所迷惑而放弃个人的三观,所以他将继续坚持自己的三观。这就是宝玉思考的结果。

不过袭人和宝玉的这次抬杠倒没有因为宝玉的不改过而一直“杠”下去。第二天一早,宝玉看到袭人还在为此生气,于是拿起一根玉簪一跌两段,再次向袭人保证要改过而告终。当然,宝玉并没有丝毫要改的决心,而是看到袭人“娇嗔满面”而“情不可禁”,动了爱美让美之心,他不想让袭人生气,这还是因为喜欢袭人才赌咒发誓。至于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

这样一来,宝玉与袭人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宝玉既不想改变自己,又不想惹袭人生气,于是当着袭人的面,尽量不表现那些让袭人不高兴的言行,只要袭人没看见就行了。有一次,袭人和宝玉从外面回到房中,袭人到里间去拿衣服给他换,他在外间看见鸳鸯,闻到鸳鸯嘴上胭脂的香油气,忍不住就向鸳鸯要胭脂吃。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第24回)

袭人一不在眼前,宝玉就还是老样子。袭人一进里屋,宝玉就跟鸳鸯要胭脂吃。假如鸳鸯给了宝玉胭脂吃,就算袭人正好抱着衣服出来看见了,也不好当着鸳鸯的面说什么。这就是宝玉,鬼灵精怪!袭人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是再次警告他,你再这样子,我就不住在怡红院了,因为劝你太难了。但是他们自己也知道,这种警告没用。

求助夫人

随着宝玉的一天天长大,贾政对他的入仕期望也在与日剧增。宝玉在父亲的期望压力下,产生了强烈的叛逆心理,他对科举体制、官僚体制越来越讨厌。第32回,作者借贾雨村要见宝玉一事呈现了薛宝钗、史湘云和林黛玉三名少女在宝玉入仕一事上的不同态度,也呈现了宝玉对她们三人的鲜明看法。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此时此刻的袭人已经知道宝玉不但劝不动,而且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还得为了他的直言得罪人来圆场,落得个左右为难却又无可奈何的局面!

宝玉无意中说出自己对黛玉的看法,没想到此时黛玉就在屋外,正好听见了这一番话,她感动不已。宝玉走出屋子,看到黛玉在前,想再度澄清近来两人的一些误会,黛玉却说她都已经知道了,心满意足地离去。此时袭人追着宝玉后面来送扇子,宝玉一时把袭人当成黛玉,示爱的话说了一半,袭人吓得忙把宝玉唤醒。宝玉这才知道眼前的原来是袭人,赶忙走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男性爱上女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薛蟠对林黛玉也是一见钟情。但是宝玉和别的男性不一样,他生活在女眷所居的内府中,而且和黛玉非常亲密。袭人担心宝玉做出“不才之事”,劝又劝不了,这种事还不好劝,只得另想办法。

不久以后,机会来了。宝玉挨了打,王夫人不知道宝玉挨打的原因,袭人抓住机会,表达自己对宝玉挨打的看法:

“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第34回)

袭人表明自己对宝玉挨打的态度,认为宝玉被贾政教训是理所应当。这个态度首先肯定了贾政作为封建家长管教儿子的合法性,正中王夫人的心坎。因为王夫人也是封建家长,维护贾政的家长统治权威,也就是维护包括她在内的封建家庭的家长权威。其次,她的态度肯定了贾政管教儿子的正确性,符合“养不教,父之过”的基本教育观。王夫人之所以同意,是因为王夫人也认为当前贾家上上下下对宝玉溺爱娇宠的家庭环境的确“纵坏了他”。袭人被王夫人的赞同感动,情不自禁地倒出了自己一再规劝的苦水:

“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第34回)

王夫人看到袭人不仅明理,而且挺身而出规劝宝玉,对袭人大为赞赏,袭人则趁机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第34回)

袭人发现宝玉爱上了黛玉之后,想到的办法就是对宝黛二人进行物理空间上的隔离,以防宝玉做出“不才之事”。要宝玉搬出大观园这种大事只能求助于贾政、王夫人、贾母等贾府的高层主子。

袭人晋升

袭人的远见让王夫人大为欣赏,不久王夫人就把袭人提拔为宝玉的准姨太太,让袭人享受姨娘之中待遇最高的赵姨娘的待遇。姨娘的月钱是二两银子,周姨娘的月钱就是二两银子,赵姨娘因为生了贾环,给贾家贡献了男丁,所以另外加一吊钱的月钱。同时王夫人规定,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其他待遇,同样给袭人发一份。从侍妾、一般姨娘到生了男孩的姨娘是三个等级,袭人获得了连升三级的飞跃式提拔。不过袭人毕竟只是准姨太太,不是正式的姨太太,所以王夫人从自己的月钱中分拨银两给袭人发月钱和其他待遇。这样,其他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王夫人同意袭人的看法,但是没有采纳袭人的建议,因为王夫人知道,宝玉真要在男女之事上犯事的话,不是搬出大观园就可以解决问题了的。袭人要王夫人防的是宝玉和表姐妹发生男女关系,而王夫人的视野不仅仅是亲戚间的女孩们,还有她眼中里那些勾引少爷的坏丫鬟,比如金钏。金钏是王夫人身边的丫鬟,根本不住在大观园。袭人虽然也知道金钏之事,但她毕竟只是听说,所以在王夫人跟前没有用金钏举例;而宝黛之事是她亲历,所以她才以此举例,这是袭人的优秀之处,有一说一。王夫人既然觉得把宝玉搬出大观园无济于事,当下就只能倚重袭人,要她更加尽心地照看宝玉,但是又不能把袭人直接提拨为宝玉的姨太太,原因是:

“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二三年再说。”(第36回)

王夫人想得没错,现实也是如此。宝玉即使不能真正地去按袭人的要求改过,但还是在乎袭人的态度,至少不当着袭人的面惹袭人生气,就是因为袭人是个丫头,有可能被赎身离开他。但王夫人没想到的是,她把袭人提升宝玉的准姨太太,等于确定了两人名分上的关系,那宝玉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第36回)

宝玉告诉袭人,你成了我的准姨太太,不可能再用赎身之说来骗我了。潜台词是,你离开贾府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那么你不管怎么劝我也没用了,我还是可以我行我素。而袭人的心理却正好与他相反,袭人话里有话地告诉他,我成为你的准姨太太,是王夫人安排的,目的是继续看着你规劝你,你将不能把我轻视为一般丫鬟而不在乎我的规劝。

袭人和王夫人认为,袭人晋升是对宝玉加强监督的一剂良方。但是她们万万没想到,正是因为袭人晋升了,宝玉反而无所顾忌。以前宝玉明明改不了,但是还是很在乎袭人的态度,要么表面上向袭人赌咒发誓,要么瞒着袭人做这做那。袭人晋升反而解除了宝玉的后顾之忧,是袭人规劝彻底失败的里程碑事件。

彻底失败

袭人晋升后,她箴劝宝玉的各项事情发展如何呢?

首先是语言检点。之前还只是贾家的人知道宝玉常说些“疯话”,现在连通判傅试家的两个婆子都知道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宝玉这种“无故寻愁觅恨”的情结已经传遍贾府的朋友圈了。

再看宝玉对科举体制的看法。之前他还只认为围绕科举读书的人是“禄蠹”,现在他的视角从文臣扩大到了武将,从科举制度延展到了政治现象,他认为“文死谏武死战”的文臣武将都是沽名钓誉之辈,而且谈这些看法就是和袭人谈的,他不但不避讳袭人的心理,还想着说服袭人接受他的观点。

第三类事情是僧道观。袭人劝宝玉不要毁僧谤道,宝玉也没有做到。第43回里,宝玉离家找地方要祭奠金钏,听说附近有个水仙庵,连忙表示愿意去那里祭奠,他的小厮茗烟反倒奇怪了:

“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宝玉认为,随随便便听到有个神就建个庙的都是些“愚人”“愚妇”,那么在这些寺庙供神的僧人道士不更是忽悠人吗?宝玉祭奠金钏的这天是金钏的生日,她与凤姐同天生日,是九月初二,这已经是袭人箴劝他的下半年,他依然在毁僧谤道。

最后一类事情是要宝玉不要沉浸在女性事物中,不要在脂粉队里混。这点宝玉就更没做到了。之前袭人要求宝玉不要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不要调脂弄粉。后来平儿被凤姐打了,哭得“哽咽难抬”时,宝玉把平儿带到他的住所怡红院,立刻就安排大小丫头们给平儿换衣服、洗脸,亲自给平儿递脂粉,并且告诉她这种胭脂的做法和使用方法,宝玉是一点没变。之前袭人要宝玉改掉爱红的毛病,结果直到晴雯死后,宝玉穿的都还是晴雯做的“血点般大红裤子”。他依旧爱红。

袭人最担心的一件事是宝黛之恋,那更没有因为她的监督而停止。宝黛互相试探到大吵大闹的情况已然消失,两人的感情反而趋向成熟稳定。

袭人对宝玉的多年规劝,宝玉没有一条做到,甚至有些方面还超出了之前的程度。

回顾袭人之劝的历程,大体可以划分为这么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谏规阶段。年幼的袭人被分派到宝玉身边当丫鬟,看到宝玉“性格异常”、“淘气憨顽”,惹得外人不明所以,于是对他进行“谏规”,直言相劝。

第二阶段是箴规阶段。宝玉渐渐步入青春期,越发变得“任意恣情”、“不喜务正”,而且也不容易听人劝。于是袭人改变策略,平时不再规劝他,在一次回家后,以赎身之说抓住宝玉舍不得她的心理,趁机进行“箴规”。

第三阶段是抬杠阶段。宝玉依然故我,袭人气得不理他,二人无声抬杠。宝玉冷静地思考后决定我行我素,表面上再次向袭人认错,实际上尽量瞒着袭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第四阶段是失败阶段。宝玉对待劝他入仕的女孩们毫不客气,袭人已经知道劝不动他了,同时袭人还发现宝玉对黛玉心存爱慕,担心宝玉做出“不才之事”,于是向王夫人求助。王夫人将袭人提拔为宝玉的准姨太太,进一步加强对宝玉的规劝和盯防,而宝玉反而因此无所顾忌,进一步我行我素。至此袭人之劝彻底失败。


个人简介:

火烧彤云,湖南省长沙市人,建筑工程造价工程师,自幼喜欢《红楼梦》,爱思考,爱写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